莫砺锋:有问无答之诗引起的异代唱

《四部丛刊续编》影印明赵琦美脉望馆钞本王绩《东皋子集》卷中载《在京思田园见乡人遂以为问》一诗,清人《全唐诗》卷三七则题作《在京思田园见乡人问》,两题相较,前者为优,故从之。全诗如下: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

马茂元先生《唐诗选》中选录此诗,且评曰:“这诗继承古乐府的传统,质而不俚,浅而能深,真切感人。诗中连问十二句,而不作答,构思之奇,出人意表。……陆机《门有车马客行》等在叙述遇乡人后,都正面描写故乡之萧条,乡思之悲切。这里只问不答,却给读者留有无穷回想余地。”的确,有问无答是此诗最大的特点。盛唐王维《杂诗》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固然更加凝练,但此种构思的原创性则属于王绩。至于艺术水准,则王维诗以简洁见长,王绩诗以细致为优,春兰秋菊,各有所长。王绩于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待诏门下省,数年未得委用,至唐太宗贞观元年(627)遂托疾罢归。此诗当作于罢归前不久,诗中所问诸端,从亲朋宗族直到园池树木,全面地表达了对故乡情况的关切和思念,从而导出即将辞官归田之念。叙事委曲周详,风格清新自然,是初唐诗坛上难得一见的好诗。至于诗中所写在长安偶遇乡人之事,或出假托也未可知。

然而脉望馆本《东皋子集》于此诗后附录朱仲晦《答王无功问故园》(亦见于《全唐诗》卷三八)一首,诗云:

我从铜州来,见子上京客。问我故乡事,慰子羁旅色。子问我所知,我对子应识。朋游终强健,童稚各长成。华宗盛文史,连墙富池亭。独子园最古,旧林间新坰。柳行随大堤势,茅斋看地形。竹从去年移,梅是今年荣。渠水经夏响,石苔终岁青。院果早晚熟,林花先后明。语罢相叹息,浩然起深情。归哉且五斗,饷子东皋耕。

康金声、夏连保先生根据此诗而在《王绩集编年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附录的《王绩年谱》的唐太宗贞观元年条下曰:“诗中所言乡人指朱仲晦,《全唐诗》卷三十八有朱仲晦《答王无功问故园》诗一首,诗末有'语罢相叹息,浩然起深情。归哉且五斗,饷子东皋耕诸语。盖朱氏既知绩难以为用,遂劝其罢退。”无独有偶,在《历代怨诗趣诗怪诗鉴赏辞典》中,姜光斗先生将王绩与朱仲晦的两首诗一并选入,且评前者曰:“王绩久客京华,正在十分思念故园的时候,忽然碰到老乡朱仲晦,他是何等高兴啊!于是,一面热情招待他,一面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向他了解故园的情况。从琐琐屑屑、絮絮叨叨的提问中,显示了诗人对故乡的深厚感情。”又评后者曰:“朱仲晦并没有辜负王绩的希望,他满腔热情地对王绩所提出的问题一一作了具体的回答。答诗同样写得亲切而有味。”从表面上看,上述推断是有根有据的,其分析也合情合理。但是朱仲晦果真是王绩的乡人吗?我们在唐代史料中找不到此人的蛛丝马迹。宋代倒是有一个朱仲晦,他就是理学家朱熹。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晦翁。那么这首《答王无功问故园》真是朱熹写的吗?当然是,佟培基先生在《全唐诗重出误收考》(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中指出:“朱仲晦为朱熹,见《晦庵先生朱文公集》四及《宋诗钞》二册《文公集钞》,乃朱熹拟答之作,《全诗》误收。”我们知道,朱熹身后不久,“庆元党禁”得以弛禁,其后人及门人即开始为他编纂文集。经过其季子朱在和弟子黄士毅等人的相继努力,一百五十卷本與百卷本的《晦庵先生文集》相继问世,后来还衍生出其他各种版本。无论是何种版本的朱熹文集,《答王无功问故园》这首诗都赫然在目,其文献依据是确凿无疑的。《全宋诗》根据各种版本的朱熹文集编录朱诗,即将此诗收入其卷二三八六,题作《答王无功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正文则与上引者完全一致。所以《答王无功问故园》的作者朱仲晦就是宋人朱熹,根本不是与王绩同时代的“乡人”!

“朱仲晦”并非王绩的乡人,《答王无功问故园》这首诗并非乡人对王绩的回答,这个事实是不是有点杀风景?一点也不,因为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两个有意义的结论。首先,古代文学中存在着异代对话的现象。初唐诗人王绩宦游长安,思念家乡,写作此诗以抒发归隐之念,可惜当时无人与他对话。时隔五百余年,朱熹读到此诗,拟作答诗,来与王绩亲切交谈。就像唐人柳宗元作《天对》,来回答千年以前屈原在《天问》中提出的一百七十多个问题一样,这种异代对话证明中华传统文化是一条永不停息的长河,其中包含着许多一脉相承的思考对象与价值导向,它们促进了传统文化的不断提升与逐步深化。其次,朱熹这位理学宗师,居然戏拟此诗来与唐代诗人进行对话,说明宋代理学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终日正襟危坐,思想古板固执。相反,他们也有思想活泼、趣味盎然的一面。若非热爱文学,若非热爱生活,朱熹岂能写作此诗?若无灵心慧性,若无生花妙笔,朱熹岂能将此诗写得妙趣横生,以至乱假成真?唐诗与宋诗本是千年诗史中一脉相承的两个阶段,正如清人叶燮所云:“唐诗则枝叶垂荫,宋诗则能开花。”(《原诗》卷二)朱熹与王绩异代唱和的这两首诗便是一个有趣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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