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白描谈读书

谈 读 书

白 描

小时候,我们村一位会讲故事的人,时常给大家讲唐朝的故事,故事里最令我佩服的是李元霸、罗成,他们武功高强,分别是天下第一条和第七条好汉,又都是少年,那时候他们就是我的偶像。后来知道这些故事是从一本叫做《说唐》的小说里看来的,就借来读。这是上小学三年级的事情。小说已经被翻得很破旧,但我看得很入迷,如饥似渴,在家读,在学校上课时也偷偷藏在课桌下读。放学路上,望见西边远处李世民的陵寝笔架山,就想,如果李元霸、罗成不是早早死亡,也会随后来当了皇帝的李世民埋在那里。

《说唐》是我在少年时完整读过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那时还谈不上通过小说了解历史,但我领略了文学艺术的魅力,它竟能让人如此心摇神荡,在现实之外可以创造一个幻境,这幻境是可以走进去的,并可以化身为一个心仪的角色,在天地间冲杀着,闯荡着,活得潇洒英武。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读《水浒》,读《西游记》,读《三国演义》,还有《说岳全传》。那时家里点煤油灯,父母嫌费油,不让我看书看得太晚,我却放不下。第二天早晨起来,擤出的鼻涕是黑的,鼻孔里吸进了太多的煤油废气。

上大学我读的是中文系,当时还处在“文革”时期,学校图书馆里所谓“封资修”的作品一概封禁,连许多世界名著也不对外借阅。我们班一位叫张丽的女生,上学前在丈八沟宾馆工作。这个省委直管的国宾馆有很多藏书,一些“禁书”在这里可以内部借阅。我托张丽给我借来《静静的顿河》。这部获得196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巨著,当时被指斥为“苏修”文学的代表作。张丽把小说给我,交代:一周后必须归还。天哪,《静静的顿河》一套四大本,一周时间怎么读完?我求张丽宽限时日,张丽却很为难,说借条上写明了归还时间。那是1974年春,大学讲究开门办学,那一周正好有几天我们要去长安县郭杜公社参加平整土地劳动,我就带上书,劳动间歇就抓紧时间读,回到学校,食堂也不去,让同学捎带打饭,我在宿舍读书。记得一个黄昏,同学替我把饭打回来,放凉了我也没动,我泪水长流,正在读娜塔莉亚对天呼喊一段,这个可怜的被丈夫格里高利背弃的女人,因为对婚姻绝望已经自杀过一次,她歪着曾被镰刀割抹过的脖子,忍辱负重,操持婆家的一应事务,以期换回丈夫的心,然而格里高利让她又一次绝望。在她感情崩溃的那一刻,她对天呼喊:主啊,他把我折磨死了!我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当时天上乌云滚滚,雷电交加,这个可怜女人绝望的呼喊撕心裂肺……读着这样的描写,我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同学奇怪地看着我,以为我在犯神经。

大学二年级,我们班在陕南洋县社会实践,和我在一个村子的是教我们古代文学的赵怀德先生。先生年龄大,我和他同住一个屋子,我对老先生照顾很好。先生的夫人冯锡兰,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从陕南回校后,我在学校图书馆借阅图书便有了“内线”帮助,封禁的书,可以通过冯老师拿出来,当然是私下的行为。被批为宣扬人性论代表作的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还有巴西作家若热·亚马多的《饥饿的道路》,美国作家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以及《阿登纳回忆录》、《戴高乐回忆录》等,都是通过这样的“走私”途经阅读的。那时呆想,啥时想读啥书就读啥书,该有多好。

我成长的精神营养主要是读书,很多书都对我产生了重要影响,它们或启迪我的智慧,或在我思想上留下烙印,或左右价值维度的形成,或培育对真善美的向往,或对审美趣味的形成有熏陶,等等,这些影响有的是综合性的,有的是在某个方面表现得更强烈一些。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宏大开阔,像上帝一样的人道情怀和悲悯意识,让我知道文学应该有什么样的终极旨归。像《红楼梦》里对“这一个”的性格刻划,海明威对语言的锤炼,马尔克斯想象力的纵横驰骋,契科夫在短篇小说里表现的造诣,欧·亨利讲故事的出人意表,屠格涅夫的批判精神,茨威格的心理刻画,福克纳的意识流……每一位作家都是导师。上中学时,我曾经把捷克作家尤利乌斯·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大段大段抄录在笔记本里。我读的第一本外国文学作品是前苏联柳·科斯莫杰米杨斯卡娅写的《卓雅和舒拉的故事》,这本书让十三岁的我第一次萌动了对一个女孩子的爱意,好像有了初恋的感觉,热恋对象就是卓雅,那个苏联卫国战争中的女英雄。书前边印着卓雅的照片,我常常对着照片想象着卓雅来到了我的面前,看见初升的太阳,就会想到卓雅那青春阳光的笑脸。2004年,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访问俄国,在计划日程之外,我特意请求俄方给我一次去卓雅墓地祭奠的机会,那天团里的作家丹增、叶文玲、李天芳、阿尔泰与我同往,那是一个白雪皑皑的午后,在莫斯科郊外新圣女公墓卓雅受难雕像前,我深情地为我心中的圣女献上一捧献花。回想自己的成长经历,我知道,很多书是可以陪你度过一生的。

读书于我不光是一种需要,也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喜欢读书的人,才是懂得享受的人,所以古人才有了“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的感慨。有些书是要正襟危坐来读的,比如史典、理论一类书籍,还有精装版的硬皮图书,须得端着架子读,有点累,也就不太喜欢皮子很硬的精装书。有些书要做笔记,也要坐在案前读,像近期重读刘勰的《文心雕龙》、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唐圭璋的《词话丛编》。在台北诚品书店买了加拿大莱特写的《进步简史》,大陆没有出版,一看就被吸引住了,阅读过程不光做笔记,而且把读书笔记连续发在微博上与众人分享。现在有了电子读物,我也喜欢,每天都看朋友圈里的文章,但我知道这是浏览,不是阅读。我的新作也发公众号,但我并不相信那些点赞的人读了你的文章,更不可能都是认真读了你的文章。一次见到一个老友,对方抱怨我不关注他的动态,朋友圈里从不见我点赞,我才知道还是有人很在意那个小小心形符号的,从此学乖巧了,浏览微信,顺手不忘点击一下那个符号。有些是真看过,真赞赏,而有些只是像签到一样,证明曾“到此一游”。

读书是参与高智力活动的一种方式,阅读不光能带来审美愉悦,而且会产生一种智力共振,人类的知识大部分是间接获取的,读书是最重要的途经之一。传统的媒介是纸质书,介质的不同,会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读纸质书,我们知道那是经过一道一道复杂的程序才呈现在眼前的载体,每一页里都有写作者、出版者、印刷者的心血,是有温度的,而不是空中飞来的符号。读纸质书,有时我们会停下来,或感叹唏嘘,或掩卷思考,或点头摇头,这个过程有一种仪式感,带领读者进入某种特定状态。电子传媒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躁动性,文章是蹦跶出来的,来无踪,去无痕,面对屏幕上的光影,不经意间眼光就会滑过去,变成浏览,浅尝辄止,注意力很难长时间保持专注。现在的人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想了解什么,只要手指轻轻一点,就可以百度出来,知识面又大又薄,成了“煎饼人”。新媒体既给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便捷,却让我们变成了懒汉,不再通过阅读获取知识,不再需要耕耘,而是躺在大树下,想吃什么果子伸手采摘就是。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人,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一方面可以借助的工具越来越多,一方面老天赋予的本能却在严重退化。是喜是忧?

钱穆曾讲中国古人很重一个“养”字,他说中国文明讲究“养”,西方文明讲究“造”,中国的人生哲学乃至文化精义,尽在一个“养”字上。细想想的确如此,“养”是一种静和守正状态,也是与精心作务联系在一起的,养儿、养女、养花、养草、养心、养性、养精、养气、养生、养疾……。读书是“养”的主要方式,是在修炼自身,完善自我。古人苦读可以博取功名,那是“养”得好的外在体现,内在的底蕴是让自己变得强大。现今人,普遍的问题不是真的强大,而是虚胖。用快餐零食撑起来的精神和肉体,不会有足够的底气。这是我对青年人为何读书、如何读书给出的提醒。

至于读书对我的写作有什么帮助,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不读书,我什么都不是。

白描,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现任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

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 兼任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作品曾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并多次获得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陕西“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著有《天下第一渠》《苍凉青春》《荒原情链》《秘境》《人兽》《恩怨》《被上帝咬过的苹果》《笔架山上的丹阳(五卷本)》等作品。文学论著有《论路遥的小说创作》《作家素质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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