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作品:早晨,多么美好
早晨,多么美好
——南疆书简之一
李本深
朋友,我从大西北黄土高原上出发的那天,你一再叮嘱我,到达南疆前线之后,快快把那儿隆隆的炮声和扑鼻的硝烟味,把为祖国而战的英雄们的可歌可泣的壮举用尺素短简寄回西北边疆。
此刻。我还在途中,在开远——河口的列车上。
柔和的晨曦已抹上车窗。呈现在我眼前的已经是莽莽苍山了,初起的阳光透过乳白色的晨雾,丝线般的河流在山谷中穿绕徘徊,眼前不时掠过一株株高大的木棉树,那遒劲的枝干犹如巨人伸出的手臂,高举起满树火炬似的花朵,还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明镜似的水田里倒映着凤尾竹的绿影……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啊。望着这一片和平而宁静的图景,你怎么都无法跟战争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人家那么眼馋,还嚷嚷着要打到我们云南来过年哩!”
一阵爽朗的笑声,说话的人就坐在我对面,这是一位身穿毛蓝布衣服的农村妇女。她正和旁边几个旅客聊天。
“解放军同志,你们格是上前线去的吧?解放军可打得真好啊,可给咱老百姓出了一口闷气,我?我是和我老头子去看儿子的。“
她旁边坐着的男人冲我实诚地笑了笑。我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到部队去看儿子的,他们的儿子当兵才个把月,就赶上了参战,儿子是个机枪手,这次打仗中受了伤,正住在野战医院里。这个消息是儿子来信中告诉父母的。信就在母亲贴心的衣兜里揣着。信笺是医院而病历卡。信上的字迹说不上清秀,但却十分工整:
“亲爱的父母亲大人:
这些天来,你们白天晚上为儿担了不少心吧?你们收到这封信就是我还活着的证明,我只是在战斗中负了点伤,现在正在医院里住院,其实伤口已经好利索了,可医生硬是不让出院,我一天也躺不住,真想马上回到连队去和战友们一起战斗。在这次自卫反击保卫边疆的战斗中,儿没有给你们丢脸,我们连队坚守一个高地三天四夜,没让一个敌人攻上来,好多战友负伤不下火线,一直坚持到战斗胜利。我们只要一想起祖国和人民的嘱托,浑身就有不可战胜的力量,从连长到炊事员,没有一个怕死鬼!儿小的时候,你们就教育儿子爱祖国爱人民,儿都牢牢记在心里的……
读着皱巴巴的信,我的心一阵发热,我要求把这信抄录在我的笔记本上。我说:“你们有这么个好儿子,真是值得骄傲。
“嗨,他才不过是个新兵嘛。”做父亲的说话了,“咱小子在家里的时候可听话了。地里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就是不会说话,见人就脸红。和我当兵的时候一个模样。”
一问,原来这位大叔当年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当的是连队通信员。在五次战役负伤转业回家乡的。评了二级残废,却一次也没主动去领过政府的残废军人补贴。
我看着他额头上蚯蚓似的皱纹和微微弯曲的脊背,这完全是一位朴实忠厚的农民。谁会想到他曾经和志愿军战友们一起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战歌,在枪林弹雨中为保家卫国血战三千里江山!
有什么样的前辈就有什么样的后代,我从他身上可以想象出那个可爱的小战士的形象。
车箱的那一头忽然传来一阵哄闹。几个旅客正围着一位苗族姑娘说着什么,那姑娘羞红了脸,咬着帕子,头勾得很低。原来是一位画家要为那姑娘画一副肖像,姑娘却害羞。不肯配合。姑娘身边一直陪伴着一位背着枪的英俊小伙子,他是武装民兵。小伙子对姑娘悄悄说了几句,姑娘才怯怯地坐下来,画家生怕她飞了似的,快快打开画夹挥笔。那小伙子在我旁边坐下来,一问,他和那姑娘果然是一双恋人。小伙子叫李贵,眉目之间透出一股英气。一谈起前线的情况,他的话就多了,说他们民兵连在这次自卫反击战中,常常往解放军的阵地上送弹药,往后方运伤员。遇到情况紧急,也拿起枪战斗。
“你也参加过战斗?”
“有一次我们把弹药运上阵地,正碰上敌人从三面向阵地上反扑,我们和解放军一起把敌人打下去了。一仗下来,阵地下面的山沟里丢下好几十个敌人的尸体。“
“你当时心里不害怕?“
“有啥怕的?倒是越南兵怕咱民兵呢!有些俘虏,躺在地上装死狗,一见我们民兵,他就一骨碌爬起来了。前些天,我们在家守卫寨子的民兵还抓住一个家伙呢。
“是个什么样子的家伙?“
“越南的特工队啊,化装了,穿着解放军的衣服溜进寨子,想摸咱们炮兵阵地的位置呢,当时,村里就剩几个女民兵了,盘问了三句话,那家伙就露了馅。”说着,小伙子一指那位苗族姑娘:“她就是在抓那家伙的时候受的伤。不过已经好了,今天。民兵营派我出来办慰问品,顺便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
我惊讶之际,重新打量那位羞羞答答的苗族姑娘。谁会想到她曾经同穷凶极恶的越南特工殊死搏斗过呢!
说话间,列车途径一个小站,小伙子和那苗族姑娘要下车了。画家遗憾地长叹一声,他的画还没有画完。不过那苗族姑娘美丽含羞的面容已经跃然纸上了。这一对恋人在大家的祝福声中下车去了,我一直从窗口望着他和她的背影在竹林边隐去,还隐约听得见他们欢快的笑声……
朋友,我手里的这支笔太笨拙了,不知你能不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点什么?至于我自己,在这整个早晨都沉浸在亢奋激动的思绪中。
这里我还要对你讲一讲,那一双苗家恋人下车去的时候,和我邻近的座位上,一位二十多岁的汉族姑娘也在车窗旁目送那对苗族恋人远去,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束叶子花,花瓣上还闪着露珠呢。那是在上一站停车的时候她跳下车去从路边采回来的。车站旁边的小山坡上开满了这种花。
这姑娘是谁?她要到哪儿去?她身边那位满头银丝,面目慈祥的老大娘同她是什么关系?
一问才知道,老妈妈也是到部队去看儿子的。旁边那位姑娘竟是没过门的儿媳妇。
;老妈妈对我说:“我儿子带着一连人呢,担子重啊。都三十一的人了,自己的大事一点不操心。前年,家里把办喜宴的酒都酿好了,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发了一封信来说部队战备忙得走不开,今年年节前可把他盼回来了,刚进门,还没坐稳,就接到部队准备打仗的消息。把他急的,一时三刻坐不上火车,就是骑着毛驴也得走,还怕我这当娘的想不通,他和他对相一起给我做工作,我说,娃娃们,你们可不小看了娘,去吧,有国才有家,道理你娘懂。你想,“四人帮”刚倒台,国家正要补一补伤了的元气哩,南面却又跳出来一只白眼狼,今天咬你一口,明天咬你一口,活活欺负咱中国人,这口气咱能咽下去了?去吧,放心地去,心里别挂牵家里,当妈的只有一句话,去了要狠狠地打那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决不能手软!“老妈妈说着,神情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自豪。“前几天,从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消息,报纸上登着他披红挂花的照片,立的是一等功,部队领导做主,这不,我就把他媳妇送来了,看他这回办不办!不办也得办!”
老人家越说越兴奋,她旁边那位文静的姑娘满脸绯红,她胸前别着一枚共青团团徽。列车行进着,事业更加开阔了,远处,出现一个伪装的炮阵地,一尊尊昂首的火炮守护着祖国的南疆,一辆辆坦克驾着滚滚黄尘向南奔驰。
我耳畔几个稚气的童音几乎同时叫起来:“看啊,我们的大炮好威风!还有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我的目光落在车厢里几个孩子的身上,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只有一个男孩子是例外。他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托腮,虎灵灵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的群山。他回头对伙伴们说:“快复习功课吧!”
孩子们纷纷从书包里取出课本,随即,琅琅的读书声便响起来了,那声音恰似一条湍急的溪流从我心头流过:
“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她美丽而富饶,有纵横九百六十万平方里的土地,北京是我们的首都,鲜艳的五星红旗是我们的国旗……”
琅琅的读书声中一位穿花格子衣服的姑娘走到孩子们旁边,一个孩子离书本太近,便轻轻地将那颗小脑袋托高了点儿,那孩子望着她,调皮地土了下舌头,又大腿地朗读起来“
我们的祖国有五千年古老灿烂的文化,我们的人民勤劳、智慧、勇敢……
姑娘满意地笑了。她是孩子们的老师,
她告诉我,这些孩子都是云南边境地区一个橡胶农场的职工子弟,他们的学校就坐落在美丽的南溪河边,今年年初,正当孩子们进入紧张的考试的时候,南溪河对岸那些自称“同志加兄弟“的人用罪恶的炮弹炸毁了学校的教室。孩子们便跟着老师含着泪水,离开了家乡,这一个多月以来,在疏散的途中,孩子们一天都没有停止过学习。今天在自卫反击胜利的时刻,他们又要重返自己的校园了。
女教师指着刚才那个在窗边沉思的孩子说:“他叫邓均,全班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前不久,他妈妈被越南人打过来的炮弹炸死在水田里。家里还有爸爸和哥哥,他爸爸参加了农场组织的支前队,为抢救解放军伤员牺牲了。他哥哥比他大三岁,在战斗打响的时候,和民兵一起守护公路。现在他们弟兄俩都是孤儿了。
我问:“他爸爸牺牲的事,告诉他了没?”
“原来不打算告诉他某爱他年纪小,承受不了,但后来还是告诉他了。他说老师,我要回去给我爸爸妈妈报仇!我跟他说:”你还小,祖国现在不需要去打仗,你们的仇有解放军叔叔替你报,你的任务是学习好,准备长大报效祖国。孩子真听话。“
女教师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耳畔除了琅琅的读书声之外,我什么都听不到:
祖国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要终生保卫她……
这声音突然边城汹涌的激流扑卷过我的心扉,我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啊,祖国,无论你的战士走到哪里,道出都能看到你的形象,都能听到你的呼吸,触摸到你的脉搏,道出都能感觉到你那宽广无边的胸怀和钢铁一般的意志,你充满智慧,又吃苦耐劳,朴实而又刚强,乐观又充满了牺牲精神,你信守正义,热爱和平,然而也毫不惧怕战争,不苟且偷生,不管是谁,谁想欺负你都办不到,永远办不到,无论什么样的暴力和强权,都无法征服你,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无不能使你屈服,你什么也不怕,是的,什么也不怕,这就是你的精神,你的情操,你的风骨,也就是你伟大的尊严之所在啊!
列车一声长啸,巨轮滚动向前,前头,山更美,水更碧,美丽的朝霞把祖国的南天染成一片透明的紫红色了,宛如无数朵正在盛开的玫瑰,一眼望不到边。多么美好啊,祖国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