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泰平:乡土记 —— 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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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屋,最终在村子里彻底消失,已不止二十年了吧。
在我老家平楼村那一带,所谓牛屋,并不仅指养牛的房屋,而是一所占地四五亩的大院子,里面饲养着生产队所有用于耕作的那些牲口,牛、马、驴、骡。
当年,老家平楼,一共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牛屋。我们三队的牛屋,在村子的南边。隔一条东西大路,是沟。过了沟,就是大块的庄稼地。三队的牛屋,南北两排土墙草顶的矮房子,大约二十多间。里面住着二十来头牛、十几头驴和七八头骡子,以及十来个饲养员。至于马,好像没有养过。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是队里养不起,我姥姥家那个生产队比较富有,人家牛屋里就养着好几匹高大俊俏的枣红马。后来,慢慢就明白了,倒也不是养不起,是真的没啥用。那时乡间,一头肥硕健劲的老黄牛远比一匹高头大马实用得多。
院子里,靠东墙,那一片开阔处,栽满了木桩子,那是露天栓牲口的地方。每一根桩子,前后左右相隔三四米,都被牲口们磨蹭得光滑异常。靠西墙,放置着大车、石磙、犁子和耙等等用具。院子中间,有一个长方形水坑,围着水坑摆放了四个大砂缸,那是给牲口淘洗草料的地方。每个大砂缸附近,放一只铡刀,掀起那厚厚长长的铡刀片,总是闪耀着朴素的白光。经常看到,两个饲养员,一人蹲着有条不紊地往铡刀槽口里续进草料,而另一人则立身微倾,双手握住铡刀把手,利索地一切,长短相当的草料应声而断,两人配合默契,开合有度,唰唰有声,有如艺术。但是,三大爷就不行,伺候牲口是把好手,就是不会铡草,每次往里续草时总是把胳膊也伸进去,而让他站着切草吧他又一下子切不断,搞得没人愿意跟他搭班干。
此外呢,院子里面,靠东北角,有一方常年散发着腐草气息的粪堆,每当夏天到来,上面长满了又黑又细的狗尿苔。还有,三大爷分管的那三间草屋的某处屋檐下,有一个大马蜂窝。我就是在那里被蜇过一回,所以记得清楚。
走进牛屋,特别是牲口们居住的房间,一股牲口粪便和草料相混合的酸腐气息,便扑面而来。那种味道,实不好闻,但是,真的不算令人恶心。那种纯粹的天然的腐草气味,总比城市下水道和澡堂子里飘出的臭味好得多,更不用说化工厂里偷排出来的有毒有害气体了。
诸君可能有所不知吧。牛屋里的饲养员,在当时那可都是比较有身份的人,一年四季都有公分可记,而且分值还略高于一个青壮劳力。尽管除了吃饭、下地之外,白天晚上都要呆在牛屋里,饲养员还是一大热门差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上的。勤快能干是不必说的,长于伺候牲口又善于指挥它们下地干活的手艺那是最关键的,还有,那就是队长、会计之类的干部们能看得顺眼的。
因此,饲养员三大爷在邻居甚至是自家人面前,一直是一副很自豪又自负的样子。比如,在指挥两头牛耕地的时候,他会趾高气昂,高声大气地吆喝,“嚯,小四牛,你没吃饱吗,你使劲拉啊。”“大老黑,你个丈人起来的,瞎看啥,往前走啊。”而收工回来的路上,但凡遇见了其他人,他就会不由得把鞭子抽得啪啪连响,一个劲地紧拽缰绳,催促牲口拖着铁犁轰轰行进,踌躇满志,面有得色。
当饲养员,另有两项出息,乃是约定俗成的。一是,出了牛屋,牲口拉下的粪便,属于该饲养员。二是,犁地的时候,从地里翻出的诸如红芋、花生之类的收获,饲养员可以带回自己家。所以,每个饲养员出工的时候,都会随身带着粪箕子。每当三大爷背着一箕子牛粪或者红芋回家时,一路会招来多少邻居的羡慕甚至眼红啊。
冬天一到,牲口和饲养员们的休闲日子就算开始了。这时候,地里基本没什么活干,只要照顾好牲口们就行了。每一个晚上,三大爷的那几间屋里,就会升起一堆火。烧的多是牲口吃剩的草料,往往半湿不干的,火苗基本起不来,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呛得人淌眼泪、驴打喷嚏。驴要是会说话,肯定会提抗议,就在那头黑驴四蹄一阵乱踢腾之际,三大爷发话了,“黑子,烟暖,烟暖,不知道吗,有烟就暖和了。你个畜生,不知道个好歹。趁暖和,睡觉吧。”那些家伙们,还真听他的,渐渐都不作声了。三大爷便从火堆里,扒拉出已经烤熟的那块白芋,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牛屋的院子里,有两间大屋,是专门堆放切好的草料的库房,常年开着门。可以说,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之一。天寒地冻的日子,特别是一场大雪之后,没有别的去处,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坐进草料堆里,最多只露出半截身子,不用多久,浑身就热乎起来了。这时候,就有爱讲故事的大人,絮絮叨叨摆起了龙门阵。
一个冬天,合心的爷爷、万金的爷爷,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基本都是在草料屋里度过的,连晚上都是在这里过夜,家里实在没有这屋里暖和。两个老头,不喜欢那一群唧唧歪歪的小孩子。小家伙们也嫌老头子碍他们的事,因为他们暖和起来后就不老实了,有人会把牛索套的粗绳往屋梁上一挂就搭成了秋千,坐在那个结实的套牛用的弧形木具上荡起来,有时玩的过猛就一下子掉进草料堆里,险些砸着老头子,招来老人一阵不满甚至谩骂。我小时候比较老实一些,也因此胆小一些,我荡过那样的秋千,但是从不玩的过猛,没有摔下来过,也就没被老人们谩骂过。其实,所谓谩骂,也无非是骂骂这些熊孩子的奶奶们,她们是老头的同辈,骂骂无妨。
我说及寒冬之季,坐在牛屋的草料堆里可以周身俱暖。你们信吗。与我年龄相仿且出自乡土的这样一群人,不论你们来自哪个村子,大约都还记得一场大雪之后牛屋屋檐下那一串串又大又长的冰溜溜吧。
再说两件恶作剧的事情。一是秋冬时节的晌午,趁着饲养员回家吃饭的功夫,窜进牛屋院子里,几个人拦截住一头小牛犊或是驴驹子,慌慌张张爬上去,又惊又喜地一阵乱骑。
再就是,春暖花开的晴好天气,某头公驴在暖暖艳阳照晒下,蠢蠢欲动,裆下那根物件就硕硕壮壮地伸了出来,有几个所谓坏孩子就会凑上去,拿个长棍伸到驴腹之下指指戳戳,更有甚者,竟然对准那喇叭状的物件撒上一把沙土,气得那头黑驴呲牙咧嘴、一阵长嚎。小牛犊、驴驹子,我是骑过的。这第二件事情,老实、胆小如我,则绝对没干过。这两件事情,只要被饲养员逮住,那是绝不会轻饶的。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比较清楚。我上小学时候,有那么一两年吧,中午放学回来,经过牛屋,我喜欢跑到一个淘草的大砂缸跟前,操起那个捞草的笊篱,在水里一阵搅拌,捞上几把,将那不多的湿湿的草料使劲抖进铁筛子里,放好笊篱,然后回家吃饭。这要不是后来读书出来、离开家乡,如此发展下去,我说不定会出落为一个不错的饲养员呢。
包产到户、分地耕种的时候,我还在家乡,当时牛屋还是存在的。后来,外出读书,接着工作,渐渐远离了平楼村。牛屋具体消失于哪一年,我不清楚。总之是,牛屋没有了,那块地上盖起了好几家的新房子。几十口牲畜不知道去向,犁、耙等农具不见踪影,青石牛槽、连几个淘草缸都被谁家搬走了。
牛屋,也就只在记忆里还能想象着。那也只是偶尔的时候。
作者简介
雷泰平,1968年出生,江苏丰县人,现居徐州。工作之余,偶尔写作。有作品90万字,散见于《散文》《黄金时代》《人生与伴侣》《文汇报》《人民日报 海外版》《华夏时报》《中国青年报》《北京晚报》《羊城晚报》《南方都市报》《扬子晚报》等50余家报刊,被《作家文摘》《意林》《杂文选刊》《小小说选刊》及各类新媒体大量转载,入选多种语文教材及读本。曾获华东地区第13届、14届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二等奖,江苏省第12届、13届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二等奖,两度获得“晨报文学奖”。非任何级别作协会员,无任何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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