摭谈诗歌的理趣
肖旭
内容摘要:“诗言志”、“诗缘情”一直是中国古典诗学的内在根基,而言理,并不很为中国古典诗学重视。其实,理不碍诗,两者并不相悖。优秀的诗篇,往往情理相生,既创造了鲜明的艺术形象,又充满着社会的内容,时代的旋律,能把诗人的一己之感,升华为普遍的宇宙人生的经验,使读者得到蕴含其中的某种哲理的启示。
关键词:理趣;意象;意境;比兴;鉴赏
“诗言志”、“诗缘情”一直是中国古典诗学的内在根基,而言理,并不很为中国古典诗学重视。东晋与宋代的士人,集中、大量地进行了以理入诗的创作,但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总论》),宋代的道学家以理语入诗,“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之压韵者耳。”(刘克庄《跋恕斋戒诗存稿》),徒具诗的形式而破坏了诗歌的审美艺蕴,都遭到诟病。理与诗,似乎如同水与火不能兼容。其实不然,理不碍诗,两者并不相悖。优秀的诗篇,描写的对象虽然是个别的、具体的,却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充满着社会的内容,时代的旋律,能把诗人的一己之感,升华为普遍的宇宙人生的经验。这样的诗,往往情理相生,既创造了鲜明的艺术形象,又使读者得到蕴含其中的某种哲理的启示。比如陶渊明的诗,可谓是情、景、事、理浑融的典范。在诗人淡笔写就的寻常人事景物中,种豆,饮酒,读书,登高,鸡犬,榆柳,飞鸟,炊烟,生活的真意、生命的真谛悄然显现。以《饮酒》其五为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前面讲了只要处心自然,不管处身何地都不会受俗世尘嚣的烦扰的道理,后面是“心远”之后,真朴自然的生活与人生真谛的发现。《古学千金谱》言,“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世说新语·文学》第七十六,“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郭璞的诗在对自然景象的白描中,寄寓了万物有变、世事无常的哲理和人生的感慨,景、情、理圆融无分,所以阮孚有“神超形越”之感。这样的诗,虽言理,但也注意到形象性,能充分体现诗歌的特点,充满了理趣。
所谓理趣,是指诗歌在抒情写景中,以意境、象征或情思体验等方式而不是以理念的方式呈现出的关于宇宙人生的智慧。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作过诠释,“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因物显。”“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花中蜜,体匿性存,无恨有味,现相无相,立说无说,所谓冥合圆显者也。”
充满理趣的诗,早于《诗经》就已有之,“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小雅·十月之交》)就形象地说明事物发展变化之理。陶渊明、王维、苏轼等大诗人,都留下许多充满理趣的诗作。在古典诗歌史上,理趣诗别具一格。
理趣诗,不仅是哲理和诗情的统一,还是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融合。一面是抽象的哲思,一面是具体的形象,诗人是如何化对立为统一的呢?
一、寄理趣于意象之中。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诗人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与哲思融入到物象上,就创造出深蕴理趣的意象来。如陶渊明创造的“鸟”的意象,就寄托了诗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与探求。“羁鸟”对“旧林”的眷思,映照出诗人对田园的追求,欢鸟则充分体现出了诗人顺心遂志的喜悦,“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四言《归鸟》,集中表现了诗人对人生之路的思考,归鸟重回田园山林,无虑无忧、自在自由,表现出诗人对自然的崇尚,对真朴之理的找寻、了悟与实践。
一个物象可以构成意趣不同的许多意象,不同的意象自然也就表达出不同的理趣。下面几首诗,都有凌霄花所构成的意象,但言理各殊。“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飖。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白居易《咏凌霄花》)白居易以凌霄花的腼颜攀附及令人哀叹的结局,觉悟立身做人之理。宋代的贾昌期纯是赞叹,因为看到志存高远之理。“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贾昌期《咏凌霄花》)另一宋代诗人曾肇却是以凌霄花做青松的映衬,写识分鉴别节操品质之理。“凌波条体纤,柔枝叶上缀。青青乱松树,直干遭蒙蔽。不有严霜威,焉能辨坚脆?”(曾肇《凌霄花》)诗人妙借意象表达对宇宙人生的智慧之思,读者也可从意象入手,妙赏诗歌的理趣。
二、融理趣于意境之中。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独有的概念,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主观情意不仅包涵诗人的感情、个性,也包涵诗人的思想,而这些都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因此意境必然曲折反映一定的社会内容。优秀的诗人,往往就把他们关于宇宙人生的思索自然无痕地融入意境中。比如王维晚年的一组《辋川集》,在清淡幽静的自然山水之美中,贯通的是“空”与“寂”的禅意。“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灿烂的芙蓉花寂寞地开,又寂寞地落,自生自灭在这远离尘嚣的山涧里,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岁月,也不知还要再过多少春秋,既无世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知道人世的变迁。这真是一个寂然的世界。所以,胡应麟以“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诗薮》)评之。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述:“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涣、畅当能状其景。”在今天看来,王诗显然更脍灸人口。李诗是首七律,畅当的也是一首五绝,与王诗同题为《登鹳雀楼》,诗云:“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李诗与畅诗也都写得气势雄伟,诗境阔大,但与王诗相较,终逊一筹。王诗胜处,不仅在让人胸襟为之一开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二句,更在“景入理势”(日僧空海《文镜秘府论》)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二句。这两句即景生理,积极进取的精神、居高望远的哲思与雄浑壮阔的景色融合得天衣无缝,既与前句承接自然,又出人意料,且含意深远,令人回味无穷。理趣化于意境中,王诗遂独步千古。
三、喻理趣于比兴手法中。自《诗经》以来,比兴已经成为诗歌的传统,诗歌用比兴、象征的手法表现哲理,喻理趣于形象之中,生动鲜明,感染力强。如汉乐府《长歌行》就以“园中青葵”起喻,用了朝露易干、春叶秋凋、百川不归等一连串的比兴,形象地说明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理,令人警醒。再如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诗人收到苏辙的来诗,回忆起旧年兄弟二人进京应举,路过渑池,寺壁题诗的往事 ,引发人生行迹的感慨,诗以“雪泥鸿爪”为喻,化实为虚,喻指往事所留痕迹,表示人生的偶然无定之慨,沧桑中,情理并见。
有的诗通体都用比喻象征,诗之理趣,往往见于言外。如朱熹有诗《泛舟》,“昨夜江池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水涨舟轻,是生活常景,理学家朱熹以此常识内容入诗,其实是说理,借“泛舟”喻治学求理上的一种豁然贯通的“顿悟”境界。《千家诗》王相注:“文公以泛舟喻学。……以比人见道不明,千思万索,及至悟来,不思不勉,自然而然,从容中道也。”再如他的《观书有感》,也并不是吟咏池塘澄澈抒发士大夫清逸情致的诗,同样是“借物以明道也”(罗大经《鹤林玉露》)的说理诗。水清如镜的方塘喻理学之“道理”,清源活水喻读书,要想明“道”穷“理”,就要读书。凭借独特的整体比喻,枯燥艰深的理学之“理”,不仅得以形象生动地表现,而且倍增让人信服之力。
四、见理趣于鉴赏的再创造中。前面所说的诗之理趣,都是诗人主观上着意为之的。事实上,诗之理趣,经过一代一代读者的创造性地阅读品鉴,有些已经发生了变化。读者就原诗中的理趣为出发点,结合自身对宇宙历史人生的认知和体验,展开想象与联想,从而改变了原诗的理趣。即“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序》)如前述朱熹的《观书有感》,随着理学的衰落,理趣之内涵已被读者悄然改变,“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池清与源活的关系,启示着读者,无论治学,还是开创事业,要做好任何事情,都要从根本源头上下功夫。
有的诗句,原本是抒情写景,读者却从中解读出了理趣。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原本是表现爱人之间誓死不渝的深挚恋情,今人却借以表现对事物执著的追求精神。再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三句,原本言说的都是相思与爱情,王国维先生却在《人间词话》中比之为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三种境界,以理趣解诗,新颖深刻。叶绍翁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原是用拟人的手法,奇特的构思表现春天的灿烂、春光的美好。后人却由此联想,赋予美好的事物有旺盛的生命力,总会冲破阻碍、脱颖而出的理趣。再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写山间水畔徐行所见之景,后人由此领悟,事物的消长变化是世间真理,在无路可走的迷境与逆境中,沉静内心,锲而不舍,终后豁然开朗,转入顺境。
还有的诗句,读者解悟的理趣甚至与作者寄予的原意大相径庭。如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这首诗,刘禹锡作此诗是酬答白居易的关怀之情,白的赠诗中,对刘禹锡怀才不遇、仕途坎坷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刘诗就此接过白诗的话头,着重抒写了这种特定情境下自己的感情。白居易赠诗的颈联为“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刘答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沉舟、病树比喻自己的坎坷失意,而将他人的得志显荣比作“千帆过”、“万木春”,对比之中,暗含对寂冷己方的同情,对荣灸他方的讽刺。诗中颇有几分向老友倾诉不平的感伤之情。刘禹锡胸怀宽广,这一句虽然惆怅伤感,却也达观。俞陛云解释这一句说:“久推名句,谓自安义命,勿羡他人。”(《诗境浅说》)近人多以积极乐观的情感解之,赋予新事物必然取代旧事物之理趣,实属创新。
《春秋繁露》上说“诗无达诂”,因为不同时代不同背景的读者的再创造,有些诗歌的理趣发生变化,不仅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诗经·小雅·鹤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操《步出夏门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杜甫《江亭》)“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蝉》)“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 (柳宗元《巽公院五咏禅堂》)“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杜荀鹤《题兴唐寺小松》)“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已亥杂诗》)像这样富有理趣的诗篇,在古典诗歌的宝库中熠熠生辉,可以证明,诗歌的“理趣”与“诗言志”、“诗缘情”一样,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内涵。
文/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