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夏时的后羿

作者:李 沣

(一)、夏之方衰

关于夏之方衰,典籍记载的十分明确:

“昔有夏之方衰也。”(《左传·襄公四年》)

“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史记·夏本纪》)

“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史记·周本纪》)

“启《九辩》与《九歌》兮, 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离骚》)

夏之方衰,肇于启,显于太康。

《史记》:禹“以天下授益”,但事实是启“与友党攻益而夺天下。”(《韩非子·外储说右下》)

启继夺取了天子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武力讨伐同姓诸侯有扈氏,大战于甘。从《甘誓》的恫赫性语言中我们还看到,帝启已摈弃了先帝以德治政的美德,开始盛气凌人,穷兵黩武。

启继天子位后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对先帝那套行政机构的拚弃和对先帝重臣后人的排挤。舜时,“禹乃遂与伯益、后稷奉帝命,命诸候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伯益、后稷乃大禹治水的左膀右臂,与禹同甘共苦十三年。启杀益后,又冷落后稷的后人。《史记·周本纪》曰:

“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戌狄之间。”

启与不窋是同时代人,这段话说明,启的用人之道与尧、舜、禹大相径庭。司马迁在《史记·五帝纪》中也说:尧崩,舜继天子位后,“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但启继位后,对先父的左膀右臂伯益和稷, 一是杀益,二是排济稷子,稷子不窋无奈,西行投奔戎狄。

总之,启继位后,或诛或废禹之贤臣,导致众叛亲离,出现衰落的征兆。

启死后,子太康继位。太康和启一样,也是个沉缅于酒食声色的昏君。

《孔传》云:太康“盘游无度,不恤民事。”《帝王世纪》云:“自太康以来,夏政凌迟”或“夏政方衰”、“夏后氏政衰”。

夏的明显衰落,就是太康失国和五子失乎家巷。如《史记》、《后汉书》和《离骚》说的:

“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史记·夏本纪》)

“昔夏后氏太康失国,四夷皆叛。”(《后汉书》)

“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离骚》)

《史记》还曰:

“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这与《离骚》的“五子用失乎家巷”意思相同。是说从太康开始,夏王已被迫离开原来的都城,开始流落异地。

夏都原来在何地?《竹书纪年》:“禹都阳城”,阳城在今河南登封以南;《左传·昭四年》:“夏启有均台之享”,杜预注:“河南阳翟县西南有均台坡。”阳翟在在今河南禹城。“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说明太康失国后,兄弟五人由阳翟即今禹城流落到洛汭。洛汭,洛水入黄河处,或叫洛口,在今河南巩县北。

对“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说的更详细具体的是《尚,书·五子之歌》。歌曰:“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返。”孔颖达疏曰:“天子之在天位,职当牧养兆民。太康主以尊位,用为逸豫,灭其人君之德,众人皆有二心。太康乃复爱乐游逸,无有法度,畋猎于洛水之表,一出十旬而不返。”可见太康虽位天子之位,但不尽天子之职,已灭其人君之德,已失去万民之心,尤其外出游猎,十旬不返,无法无度。如歌三唱道的:“今失厥德,乱其纪纲,乃底灭亡。”太康的兄弟也认为太康失德,乱其纪纲,必然灭亡。

(二)有穷后羿因夏民代夏政

1、太康失国

《尚书·五子之歌》曰:帝太康“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有穷后羿“距于河”的这一行动,是在维护道统,顺应民意。在太康失德,乱其纪纲,不理朝政,“五子感怨”,“黎民咸二”,夏王朝面临灭亡的危机时刻,需要有人站出来,扼制、扭转这一局面。有穷后羿,是在“因民弗忍”的民意面前,挺身而出,警告太康,距之于河。

对“距于河”孔颖达疏云“夏都河北,洛在河南”,太康在河南十旬不返。但《竹书纪年》载:“大(太)康居斟寻。”臣瓒引《汲冢古文》:“太康居斟录(录、寻一字),羿亦居之,桀亦居之。”关于寻地,经史学家一般认为在今河南巩县与偃师交界的地方,《括地志》载:“故鄩城在洛州巩县西南58里。”《水经·洛水注》:“洛水东北历鄩中,而鄩水注之。”《汲冢古文》的记载表明,有穷后羿虽距太康于河,但并未将他废掉。后来又将他带到了离旧都不远的斟寻地。

2、后羿因夏民代夏政

有穷后羿

《春秋左传》是部可信度很高的历史典籍,关于后羿,书中有如下记述:

《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公曰:“后羿何如?”对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

关于“有穷后羿”,孔安国《尚书传》曰:“有穷,国名。”《左传》杜预注:“有穷,国名;后,君也;羿,有穷君之号。”孔颖达《尚书正义》云:“穷是诸侯之国,羿是其君之名。”但他又曰:“帝喾时有羿,尧时亦有羿,则羿是善射之号,非复人之名字。”郑樵《通志·三王纪》则曰:“羿必太康时人,以射得名。尧、喾之时亦有善射之人,世之讹者以为羿也。”两说相比,“羿是善射之号”,或曰“射正之名”,或曰“有穷君之号”,而不能简单地归之于“世之讹者”。《史记》曰: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祝融是火正的职称,任职火正者皆谓“祝融”。同理,羿是射正之名,任职射正者,亦通称“羿”。但这一承继,似乎是在同一氏族(血统)内,因此这火正是在重黎氏族内,射正似乎也在有穷氏族内。

“后羿自鉏迁于穷石”。

鉏,羿的封地,如《帝王世纪》说的:帝羿有穷氏,“至喾,赐以彤弓素矢,封之于鉏,为帝司射。”鉏,在今河南滑县。《括地志》曰:“故鉏城在滑州(卫南)县东十里。”卫县本汉朝歌,卫南在朝歌南。唐滑州卫南县即汉晋濮阳县地。鉏地,后世亦称楚丘,《元和郡县图志》云:“懿公为狄所灭,更封于楚丘,今滑州卫南县是也。”

穷石,有穷氏族的迁徙地、居地。《晋地记》云:“河东有穷谷,盖本有穷氏所迁地。”陈槃谓:“杜注谓之鄩中者,在洛汭西南六十余里。”而穷石即穷谷,“在鄩城西南百余里。”( 23)(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譔异》第11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因此穷石和斟寻,大致在一个区域。

太康失国

《帝王世纪》:

“太康无道,在位二十九年,失政而崩。”

《史记·五帝本纪》:

“太康崩,弟仲康立。”

《今本竹书纪年》载:

“帝(仲康)继位,居斟录(寻)”。

《后汉书·东夷传》:“夏后氏太康失德,夷人始畔。”《太平御览》引《帝王世纪》曰:“太康无道,在位二十九年,失败而崩。”把“太康失国”理解为“太康失德”更为准确。正因为如此,如果不是贤人,功德不著,得了国或者夺取了政权,也毫无意义。

太康崩后,弟仲康继位,仲康仍居斟寻,说明有穷后羿并没有把太康、仲康废掉,篡夺夏帝位,而是辅佐太康、仲康。

吕振羽先生在《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一书中,对这段引文是这样阐释的:“后者恍似在说,'太康’不惟不接受大家的警告,而且愈来愈不像样,'乃盘游无度’。于是他们乃作最后的处置,共同决议罢免他的军务总司令官的职位,并交给另一位军务总司令官'羿’去执行” (24)(吕振羽《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第152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这一说法与《史记》“太康崩,弟仲康立”相悖。

台湾学者编撰的《中国历代战争史》,对这一历史事件描述的就更为惊心动魄:“当夏启继禹嗣位而排抑伯益时,夏夷两族之间已有裂痕。羿 既为夷族之有力领袖,彼目睹伯益之被排斥与有扈氏之被灭,其胸中怀有不平之气与乘机窃发之心自为情理之事。及见太康远出狩猎,彼乃乘其国都空虚之际,起而进袭,遂侵入伊洛地区获取夏代之国宝,并发兵拒太康之回国,一面自建国号'有穷’,居于穷石,因之夏之政权遂为后羿所夺取。”(25) (台湾三军大学:《中国历代战争史》第1册第1~9页,军事译文出版社,1972年版。)

这无异于说羿发动了一次军事政变,夺取了夏政权,而且还自建国,叫“有穷”,都穷石。但按照这一说法,后面就不应该有《史记》说的:“太康崩,弟仲康立,是为帝仲康┄┄。中康崩,子帝相立。”按照《史记》的说法,夏的家天下传承有序,连绵不断,即帝启崩子太康立,太康崩仲弟仲康立,仲康崩,子帝相立。夏政权并没有被后羿夺取,有穷也没有立国。

、仲康肇位四海

《史记·五帝本纪》曰:“太康崩,弟仲康立。”《尚书传》曰:“羿废太康,而立其弟仲康为天子。”

《汲冢古文》:“太康居斟录(寻),羿也居之。”《今本竹书纪年》:“帝(仲康)即位,居录(寻)”说明仲康继帝位,仍居太康都。

孔颖达《尚书正义》云:“仲康必贤于太康,但形势既衰,故政由羿耳。”

仲康在位期间干的一件大事,就是征羲和。《史记》:“帝仲康时,羲和缅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

《今本竹书纪年》载:“命胤侯帅师羲和”。 《尚书·胤征》也曰:“惟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师。羲、和废厥职,酒荒于厥邑,胤侯承王命徂征。”这时的仲康能“肇位四海”,能命胤侯帅六师出征羲和。胤侯告于所部:“臣人克有常宪,百官修辅”,即言君当谨慎以畏天,臣当守职以辅君。按孔安国说的:此时“修职辅君,君臣俱明。”这时的“君”还是“仲康”,而不是“羿”,臣是“羲和”和“胤侯”,君臣关系俱明。

仲康干的另一件事,“锡(赐)昆吾命作伯”(昆吾,夏后期的一个己姓部落,被仲康命为夏候伯,封于帝丘即濮阳)。可见仲康的权力和活动范围还挺大,不像是个傀儡。

、后相继位居商丘

《古本竹书纪年》曰:“后相即位,居商丘。”

《帝王世纪》:“帝相名相安,太康以来,夏政凌迟,为羿所逼,乃徒商丘。”

关于后相的迁居处,典籍记载以及经史学家的理解,都有很大差异,相居商邱,就有两种不同的理解。

《古本竹书纪年》曰:“后相即位,居商邱。”(《太平御览》八十二卷)

《帝王世纪》:“帝相徒于商丘。”

王国维案:《通鉴外纪》:“相为羿所逐,失国,居商邱。”盖亦本《纪年》。《通鉴地理通释》四云:“商邱当作帝邱。”

古今多数经史学家,基本认同《通鉴地理通释》的“商邱当作帝邱”的说法。相居帝丘,可能是事实,但疑点也有,众所周知,帝丘,帝颛顼的住所,因帝颛顼居此,此地才叫帝丘。帝颛顼是五帝之一,是上古时的宗教主,只有他能“绝地天通”,所以帝丘就是颛顼之丘。相乃颛顼晚辈,其功业和神道无法与颛顼相比。

既便是后相居过帝丘也不能否定相也曾居过商丘。考古学家邹衡先生说:“自宋以来,不少学者都以为上引《纪年》和《帝王世纪》的'商丘’乃'帝丘’之误……,近年来,在商丘坞墙曾发现了夏文化遗址;另外,天津市文化局文物组曾搜集到一件夏文化晚期的铜爵,据说来自商丘地区。我们虽不能据此以确证帝相曾居商丘,但也不失为一条线索。”(26)邹衡:《夏文化分布区域内有关夏人传说的地望考》,载《夏商周考古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

斟鄩与商邱均在黄河以南,昔日启父大禹娶涂山氏女为妻,涂山乃启的姥姥家,在今商丘南的安徽怀远。帝太康也曾在这两地之间活动过,今日的商丘西南的太康城相传就是帝太康所建。太康离商丘很近。涂山、太康、商丘,这些地名、地缘的历史表明,后相之所以居商丘,有其家族的历史因缘。

后相居商丘依邳侯

《今本竹书纪年》曰“世子相出居商丘,依邳候。”邳在何处?《左传·定公元年》记薛宰说:“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为夏车正,奚仲迁于邳,仲虺居薛。”《水经·泗水注》引《晋书地道记》说:“仲虺城在薛城西三十里”,今济宁南薛城西三十里,也就是邳候所在地。从前引《左传》文中我们知道,后相妻娘家是有仍氏,“仍”与“任”通,有仍氏即古“有任国”,在今山东济宁任城区。少康由有仍奔有虞,说明有虞氏与相或者相妻也有一定关系。有虞在今河南虞城,是商丘的近邻。联系相在这里编织的这个复杂的关系网络,说明后相不在这里居住很难形成。当然后相的东迁,即有自愿的成份,但更主要的是被迫,即“相为羿所逐,失国,居商邱。”

从太康失国后,太康、仲康、相,迁居的路线就是阳翟——洛汭——斟寻——商邱(帝邱)——邳,由西向东,可谓颠沛流离,如徐旭生先生所言:“夏本在西,夷本在东;太康失国以后,仲康与相颠沛流离,却皆在东方”(27)。(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13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后相的东征

古本《竹书纪年》载:

后相“元年,征淮夷、畎夷”,“二年,征风夷及黄夷”,“七年,于夷来宾”。

《太平御览》载:

“后相继位,乃征畎夷”。

古本《竹书纪年》是很有权威性的,按它的记载,相继位后,也就是元年、二年,就征淮夷、畎夷、和风夷、黄夷。淮夷在泰山西南,但最早的淮夷即潍夷,潍淄的潍;畎夷在泰山东南;风夷即凤夷,太皋后,在泰山南北麓;黄夷可能在山东的东北部,今黄县地。如果跟后面的历史事件联系起来,寒浞封浇于过,封豷于戈,过、戈所在地,既被征服的黄夷、风夷的故地。后相东征由商丘始,经邳——泰山南麓、东麓,一直到胶东的黄县等地。这中间经过了七年,即“七年于夷来宾”,征战后七年,东方各夷才来宾。

《通志》还载:“相与有扈战于甘泽,不胜,六卿请复之,相曰:'不可。德之不厚,教之不修也。’于是,处不重席,食不贰味,琴瑟不张,钟鼓不陈,子女不饰,亲亲长长,尊贤使能,期年而有扈氏服。”这一大段话说明,后相还是吸取了启、太康、仲康的教训,注意修德,并缓和了与有扈氏的矛盾。这`说明,在决定战与和这类重大问题上,后相还有一定的发言权,但相比而言,这时后羿的权力更大,如《帝王世纪》说的:帝相“为羿所逼,乃徒商丘。”“所逼”比较确切,所以《通志》在这大段话之后又说:“相之世,政出于羿。”

后相居斟灌依斟寻

《古本竹书纪年》纪述相征东夷,七年于夷来宾后云:“相居斟灌。”与《今本竹书纪年》七年于夷来宾,“九年,相居于斟灌”同。

、相居斟灌

斟灌在何地?斟灌和斟寻一样,其地望自古以来就有山东说和河南说。把九年相居的斟灌定在河南,逻辑上不顺。

薛瓒《汉书集注》云:“相居斟灌,东郡灌是也”,东郡即河南濮阳,亦即帝丘,或曰商丘。后相征东夷,由商丘出发,经泰山南、泰山东,一直到胶东半岛,七年于夷来宾,夷宾后相处,应在九夷的中心地,即山东半岛的中部,不可能又回到河南斟灌帝丘。另外,《帝王世纪》说:“帝相徙于商丘,依同姓诸侯斟寻。”此商丘应为斟灌,是居斟灌,依同姓诸侯斟寻,斟灌、斟寻在一地,从《左传·襄车年》: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也可证斟灌与斟寻在一地,但河南的斟灌在濮阳地区,斟寻在洛口以南,不在一地,如雷学淇说的:“今案周地有寻而无灌,卫地有灌而无寻。”而山东说的斟灌与斟寻在一地,即今山东潍坊地区,顾颉刚、史念海先生云:”据历史经史学家考证┄┄,斟灌在今寿光县东北,斟寻在今潍县西南。”(28)(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第15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这与古经史学家的说法一致,《左传·襄公四年》杜预注:“斟灌、斟寻二国,夏同姓诸侯。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

3、后相在斟灌被害,夏史中断。

《左传·襄公四年》载: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髡、龙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已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糜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

《左传·哀公元年》载:

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寻,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甚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於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綸。有田一成,有众一。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

后相东征,定都斟灌后,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一是后羿迷恋于射猎,不修民事;二是疏远了四位高参、贤臣武罗、伯因、熊髡、龙圉;三是信任和重用了野心家寒浞,“以为已相”。可以说这是后羿政治生活、个人生活的重大变故,也是他个人悲剧的源头。

后羿是射正,是武夫,但在“因夏民代夏政”,辅佐太康、仲康、后相的过程中,其政治操作基本正确,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四位贤臣谋士。但东征胜利,定都斟灌后,他“弃武罗、伯因、熊髡、龙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已相。”

寒浞是有寒国,有寒在今潍坊北的寒亭。事后的征战活动证明,有寒是个实力十分强大的诸侯国。寒浞是个“谗慝诈伪”,善于“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的政治野心家。在后羿“因夏民以代夏政”,身负重任的关键时刻,他却疏远了自已的亲信,把权力交给了奸臣,导致了自己被害,后相被杀。

寒浞“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

怀有政治野心又身居相位的寒浞,这时已不把有勇无谋的羿放在眼里,敢干公开“虞羿于田”,对羿嘲笑愚弄,并唆使另一个部落首领,即羿的徙弟,他的好友逢蒙将羿杀害而烹之。

羿部落是后相征东夷的力量,羿也是后相的保护神,羿被“杀而烹之”并“以食其子”,寒浞凶相毕露。极其残无人道。后羿“死于穷门”,杜预注:“杀之于国门”。穷门,有穷氏的国门,具体地望不详,但肯定斟寻地。后羿被杀后,后相及其依附的斟寻、斟灌,都处于危险的境地。

寒浞灭羿之后,将羿妻占为已有,并生了浇与豷。经过了一二十年,浇和豷都长大成人,浇力大无比,能“荡舟”。寒浞然后命浇“杀斟灌以伐斟寻,灭夏后相”,并“处浇于过,处豷于戈”。这时的夏,不仅丧失了政权,而且到了亡国的境地。

浇灭夏后相后,怀有身孕的后相妻“逃出自窦,归于有仍”,逃回了自已娘家,并“生少康焉”。

又经过了一二十年,少康长大成人,初为“有仍牧正”,为逃避浇的诱捕,又“逃奔有虞,为之庖正”,具有了自卫能力。有虞君为扶夏业,将两个女儿嫁给少康,并让少康邑纶地,少康从此有了妻室,有了邑地,即“有田一成,有众一旅”,也就是有了地盘和兵力。

少康不仅有了地盘和兵力,而且一反帝启、太康、仲康的恶习,“能布其德,能兆其谋”,注意重用贤人,团结夏众,使夏的势力日渐壮大。

另一方面,夏后裔靡把斟寻、斟灌二国的余众动员团结起来,率夏众一举打败寒浞,拥戴少康为帝。少康率领两股力量“灭浇于过”。最后少康之子帝杼又帅师“灭豷于戈”,从而寒浞的势力徹底摧毁,“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使丧失几十年的夏政权又重新回到禹的后人手中,恢复了夏王朝,使夏业得以中兴。

这一历史事件,长达数十年。按台湾三军大学编著的《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推算,从公元前2170年太康失国后羿代夏,到后羿、帝相在斟灌被寒浞杀害,前后为39年。如果算上少康灭浇于过,上杼灭豷于戈,前后约一百多年(29)。(台湾三军大学《中国历代战争史》第42页,军事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从后相二年征风夷、黄夷,到帝杼灭豷于戈,这一阶段中大的战事有:浇灭斟灌伐斟寻,大战于潍(水);靡率夏众灭浞于寒,太康率师灭浇于过,帝杼率师灭豷于戈。这一系列战事,主要发生在斟灌、斟寻、有寒和过、戈五地,另外还涉及逢和鬲两国。

综上所述,在夏的历史上,后羿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大禹的后人太康、仲康、后相的政治生涯和生命都与他悉悉相关;除此之外,羿部族与潍淄地区也有理不清的关系,现作简要论述:

1、“夷夏之争”与“夷夏相融”

自古以来,就有“夷夏之争”说,有些经史、历史学家认为有夏一代,最大的威胁就是东夷。孔颖达《尚书正义》曰:“羿在夏世,为一代大贼。”孙淼言:“仲康死后,羿赶跑了仲康之子,自己正式当了国王。”(30)(孙淼:《夏商史稿》第206页,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詹子庆先生在《夏史与夏文明》中曰:“夏朝的前期历史主要面临着来自东方的夷人的威胁。除上述伯益与启的斗争外,还有就是史书记载的两个东夷首领人物,一是有穷后羿,另一就是寒浞。”(31)李学勤主编《夏史与夏代文明》第106页,上海科技出版社2007年版。)

前面论述表明,是在太康失德,不理朝政,“黎民咸二”、“因民不忍”的形势和民意面前,才有后羿“因夏民代夏政”。后羿是“因夏民”,是“代夏政”,是挽救夏的衰败局面,而不是篡权夺位。后羿在后相之前,虽“政由羿耳”或“政出于羿”,但他始终没有将太康、仲康和相的天子位废掉,自己称帝。

太康崩,弟仲康立,仲康能“肇位四海”,能命胤侯帅六师出征羲和,表明天子还是仲康,后羿是臣,实处辅佐仲康的地位。

仲康崩,子帝相立。

《今本竹书纪年》曰“世子相出居商丘,依邳候。”邳侯,夷也。

相妻有仍氏,“仍”与“任”通,有仍氏即古“有任国”,在今山东济宁,夷也。

“于夷来宾”,东夷各部都拥戴宾服帝相。

相居斟灌依斟寻,斟灌、斟寻,夷也。

少康奔有虞。有虞,舜之后,夷也。有虞氏将女儿嫁给少康,并使少康“有田一成,有众一旅”

有靡氏收二国余烬,灭寒浞,复夏业,有靡氏,夷也。

综上所述,仲康、帝相时,是夷夏融为一体,是高度融合,而不是互相争斗。

至于寒浞,是个政治野心家,他烹后羿,灭斟灌,伐斟寻,他首先杀害灭掉的是东夷人,然后杀后相,他只为争权夺利,不分夷与夏。

不少学者从考古学角度,分析夏文化与东夷文化的高度融合,认为二里头文化中有大量东夷文化的原素,李伯谦先生认为这是“后羿代夏”的结果。(32)(李伯谦:《二里头类型的文化性质与族属关系》,《文物》1986年第6期。)

总之,有夏一代,是夷夏相融,而不是夷夏相争。

2、后羿与逢蒙、纪昌

《列子》曰:“甘蝇,古之善射者,弟子名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尽管经史学家对《列子》一书多有质疑,但甘蝇即羿,飞卫即逢蒙,还是有文献依据的。

《吕氏春秋·听言篇》:“蠭门始习於甘蝇”。蠭门,即逢蒙;甘蝇之“甘”,与“”、同音同意,《说文》:“,帝喾射官,夏少康灭之。”段玉裁注:“与羿,古盖同字。”《说文》:“,羽之风,亦古诸侯也,一曰射师。”《孟子·离娄下》:“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筍子·正论》:“羿、蠭门者,天下之善射者也。”因此,甘蝇即羿;蠭门即逢蒙,都是古之善射者。逢蒙学射于羿,而巧过其师。以此类推,纪昌又学射于逢蒙。这些文献记载暗示,夷羿、逢蒙、纪昌,是师徒关系。

射,是门技巧。善射,需要功力,尤其需要眼功。飞卫曾对纪昌言:“尔先学不瞬,尔后可言射矣!”瞬,眨眼、转眼。不瞬,不眨眼。纪昌练了“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眥,而不瞬也。”练习不瞬,用了两。年。然后飞卫又让纪昌练习“视小如大,视微如著”,“昌以牦悬虱於牖,南面而望之”,“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三年之后,远看虱子如车轮大。看来,要学会善射,需要多年的功夫。

逢,炎帝后姜姓。逢蒙,夏之诸侯。逢(逄)伯陵,殷诸侯,封之于齐。《齐乘·古迹》曰:“逄(伯)陵城,般阳府东北四十里。”《山东通志》曰:“逄陵城,在今山东淄川废治西南四十里。”逢蒙祖籍今淄川,纪昌祖籍今寿光。甘蝇或羿的祖籍,似应也在这个区域。所以三者形成了紧密的师徒关系。

3、鉏和楚

鉏,《帝王世纪》曰:帝羿有穷氏“至喾,赐以彤弓素矢,封之于鉏。”鉏是羿的邑地,也是羿的第二故乡。《括地志》曰:“故鉏城在滑州(韦城)卫南县东十里。”卫县,本汉朝歌县。卫南,在朝歌南。即今河南省滑县与长垣县交界处。此地又称楚丘,《括地志》:“楚丘,滑州卫南县,”楚、鉏音同,这个春秋时的“楚”,源自“鉏”。

鲁地曹县也有楚丘。《左传·哀十七年》:“公(卫庄公)入于戎州己氏。”《通典·州郡典》:“宋州楚丘,古之戎州己氏之邑。”《元和郡县图志》:“楚丘县,古戎州己氏之地,至汉为己氏县,属梁国,后汉为济阴郡。”即今曹县地,这个己氏县的楚丘,是羿族团东迁之地。

楚,又是国名。

《左传·桓二年》:“始惧楚也。”杜预注:“楚国,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春秋时的纪南城实为“己南城”,春秋无“纪”字。    《水经·沔水注》:“江陵西北有纪南城”,“ 楚文王自丹阳徙此。”顾颉刚先生考证,最早的楚都在丹阳,这个丹阳在汉中,即汉弘农郡丹水县,今河南淅川县丹水北。(33)(《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十下第890页,中华书局2011年版。)后楚文王又徙都纪(己)南城。

看来楚国的“楚”与楚丘之“楚”,与夷羿封地的“鉏”有某种内在的联系。鲁楚在雍州“己氏”,楚后又定都“己南城”,楚之先似乎与“己”也有某种联系。

《史记·楚世家》:“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前面已论述东夷颛顼族团由曲阜西迁到濮阳帝丘,楚是东夷后裔。《史记·楚世家》还载:陆终后人“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季连,夏诸侯。沮、鉏相通,其本字为“且”。

“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早卒。其子曰熊丽。”表明有文献可查的楚之先祖为鬻熊、熊丽。而鬻熊、熊丽为周文王时人,颛顼、季连与鬻熊、熊丽之间有若干缺环,如司马迁说的“不能纪其世”。

季连、附沮、穴熊,夏时人,后羿的四位贤臣之一为熊髡,穴熊、熊髡,及后世的的鬻熊、熊丽,也许有某种血缘关系。或许鉏为楚之先,穴熊、熊髡为鬻熊、熊丽之先,楚的始祖也为夷羿族团。

(完稿于2020年3月19日星期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