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漂木洗竹壮溪冲(散文)

四月下旬,雪峰山区域,进入雨季。不时一场雨,淋湿了太阳,壮溪冲的坡坡岭岭,被洗涤得碧鲜丰盈。
   壮溪冲塘形生产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雨季,壮溪第一场洪水,就漂洗竹木。
   洗竹木,是塘形生产队的一大盛事。男女老少,凡舞得动砸勾(一种放排工具)的,悉数参入。读初中的我和胡司令等少年,都以此为荣,慷慨加入。因为无公路,陈放在壮溪岸边的竹木,依靠洪水漂到公溪河边。省时省力,效率高,抵得上过拨人大半月搏命的功夫,解决了生产队半年的开支问题。
   雨,从夜里袭来,苗民的梦,都湿漉漉的。天麻麻亮,老少苗民们起床,寻蓑衣或薄膜纸、斗笠和砸勾;肚里填饱食物,准备妥当,只待队长父亲的号令。
   我被母亲叫醒时,中堂屋的枞膏光通亮,父亲正在检查砸勾。我家有三把砸勾,两大一小。把杆用毛竹做的,大的砸勾,长约一丈五尺,小砸勾足有一丈。把杆头,套一鸟嘴铁砸勾。他用小钉锤敲杆头的铁箍,以防砸勾脱落,再依次把三把砸勾伸出大门,握杆轮舞一会,很满意。
   母亲在厨房喊:“饱肚子了!”
   不知她什么时候起来的,已煎好几个大高粱粑,分三包,都用薄膜纸包严实。我想吃一个,被她敲一筷子头:“那是做午饭的!”我们吃的是蒸属的洋芋(土豆)。洋芋很粉很香,十来个吃下去,肚子鼓起来,口里打着饱嗝。
   饱肚子后,我们穿戴停当,就看老天的脸色了。
   雨稍疏,父亲在屋前喊:“嗷嚯嚯——洗竹木啰!”大伙扛着砸勾,齐聚碾屋田边的壮溪两岸。
   壮溪冲,笼罩在雨幕中。禾田层层,水漫破口,白水下泻。涧沟浊水欢腾,融入壮溪。洪水,从古岩板桥下涌来,冲入坎下碾屋潭,声如奔雷,激起大漩涡和米多高的浪花;泛着白泡沫,沉浮着草叶树枝,往下流淌。
   几千楠竹,数百松木条,在碾屋田、四方田边,急不可待,去做一场永不回头的旅行。
   男女老少数十人,戴斗篷,穿蓑衣,披薄膜纸,手持竹竿砸勾,光脚肃立田埂上,犹如一队出征的苗族勇士。
   父亲站在木堆上,果断分组派事:起撬组,负责撬竹木下溪,随后加入洗竹木组;码堆组,负责到溪口拦竹木,上岸归码;洗竹木组,队伍最大,就是负责把竹木洗到溪口;后勤组,负责煮饭等。父亲要求,分工合作,相互照应,注意安全。完毕,各自分头行动。
   起撬组,都是强壮的苗汉。易涨易退山溪水。先洗粗重的松木条子。几个汉子,持一根粗杂木棒,插入木堆子上方空隙,齐吼“嗷嚯嚯”,用力一撬,几根木条子,滚下洪流中。一时兴起,两两对抬着木条,轮换着往溪下抛。楠竹下溪,更容易些,杂木棒一撬拨,十来根竹就滚落下去。
   洗竹木组的老少苗民,迅速行动起来。看着洪水中下浮的竹木,踏着窄窄的田塍,一路小跑,密切注视着竹木沉浮的状态。
   壮溪,从头到尾,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八道弯。碾屋田和四方田以下,还有二十三道弯,长八里许。溪宽处,二十几米,溪窄处,仅三四米。它一忽儿冲南,一忽儿冲北。大弯如半月,小弯似曲臂,大弯连小弯,曲折蛇行。弯中又有九道坎,坎下是深潭。这些溪况,注定了苗民洗竹木,是一场艰难的征战。
   洪水,从上蚂蟥田的木桥下穿过,面临直角弯道,迅猛冲刷弯处的田坎。下浮的松木条,既长又沉,一头撞在坎凹处,水一荡,另一头横戳到对岸沙石堆里,紧接又有几根木条打横。溪面旋即立起一米多高的浪墙,洪流漫进农田。如果不及时处置,横木条增多,后面的楠竹撞上来,竹木堆积,势必竹材破损,影响出售价格,也为处置险情,增添更多危险,甚至,坎垮田毁。我们看得意夺神骇,情势十分危急。
   这时,年且七十的太公蒋真元和父亲,扔掉手中的砸勾,跳入水中,用手去抽揳入沙石的木条尾子。浪水打掉了他俩戴的斗笠,各迅速抽起一根木条子,横拦的木条全松动,顺水漂浮,浪墙也消失了。他们跳上岸,成百上千的竹木条,如一群巨蟒,仰头漫溪奔来。好险!
   我和胡司令等,齐声高呼:“太公厉害!太公厉害!”
   太公骂道:“喊么个卵?骚黄牯崽仔,洗竹木去!”
   我们嗷嗷叫着,跟大人用砸勾拖顺打横的竹木,顺流浮水。竹木过下蚂蟥田,行古枫木树脚,一路顺水,至兰家生产队。
   庙背梁,像一猪屁股拱出,苍松簇拥参天,几欲将上壮溪冲拴牢。桀骜不驯的壮溪,只好屈服“猪屁股”,反写一个大“几”字。约两里长,却有四道弯,一道坎。就是这个“几”字,给洗竹木,增加了千难万险!
   一过兰家生产队的四十担田,就靠近庙背梁西面和南面。溪槽狭窄,岩坎高峻,弯拐随性,迅疾的洪流,漂浮着竹木,向南面的岩坎撞去,雪浪翻卷,发出巨响。左一转,奔向东去,令人惊悚胆寒。
   父亲和太公,担心在“几”字处出意外,警告妇女和少年,不要动砸勾。于是,在拐弯处,安排几个精壮劳力把守。他们都是洗竹木的高手,体格壮,臂力足,反应快。粗黑的赤脚掌,立定生根田坎上,眼观竹木浮洪流,能断哪根欲打横!哪根浮相有异状,手起长长的竹竿砸勾,对其一勾,或一拨,甚至用鸟嘴铁钩,砸住那根竹或木,用力一拖,漂浮的竹木,乖乖就范。
   过庙背梁往北约三十米,是道高坎,惊险纷纷。粗重的木条子扎入深潭,前端浮不起,后端被激流一冲,木条子随意摆倒,如果不立时拖顺,连绵漂浮来的竹木,横别竖插,很可能形成一个刺猬球,将被洪水摧折爆裂。父亲和太公带几个壮汉,严防死守着高坎深潭,每有摆倒的竹木,快速用砸勾拖出水潭。我们也在水潭下流,舞动砸勾或推或拨着竹木,顺溪画一个半圆,向东漂去。
   漂到刘家寨脚下,已冲出了庙背梁的堵截。溪床,越来越宽,弯道舒缓,竹木漂浮从容。天上还下着雨。此时,我们身上的的斗篷、蓑衣和薄膜纸,已毫无意义,浑身已湿透。我们少年和妇女,迅速散开,沿着溪坎边的石板古道,与水中的竹木竞跑。
   漂过老庵的枫树林,再到太湾,遇点小麻烦,大伙齐心砸竹拖木,又顺风顺水。漂到坳背,已是下午四时许。离溪口,约两里远。
   洪水已开始退落,漂浮速度减慢了许多。依然下着细雨。横拴壮溪冲的鱼形梁,呈三角面,立其脚下仰望,如耸入天。壮溪,就从它左侧狭沟逃窜出去。山那边,就是目的地。
   这时,心里涌起欣慰,肚子则生饿意。湿口袋的高粱粑,成糊糊状;洋芋子,已扁烂,返生。饥不择食,大伙吃相都很滑稽。粑,粘着布,便翻卷口袋,就着雨水,用舌头把布上的粑舔得干净。手指上残存粑迹,嘴轮换吮咂着一根根手指,发出婴儿吸奶的声音。某少年伙伴,连吃几个洋芋,噎得“啊——啊——啊——”,鼓起牛眼珠子,似欲断气。太公在田坝角掬一捧水,予他喝了,又拍了他背几巴掌,呵斥道:“饭胀哈卵宝!要噎死人的!”
   我们稍解饥饿,又继续干活。溪水开始返清,回落。我们和妇女一起,先赶楠竹去溪口。松木条子粗重,吃水深,水漂吃力。父亲和壮汉们,索性掀掉斗笠、蓑衣下溪,用砸勾砸住松木条拖行--他们一例侧着身子,双手握住竹竿,两脚交替向前,不断掀起水花,口中齐呼“嗷嚯嚯——”松木条子,像一条条疲惫的蟒蛇,在雄壮的吆喝声中,竭力前行。
   码堆组人员,先漂一拨竹木到溪口,用木条子设阻拦,及时拉竹木码堆,确保竹木一根不失公溪河。其极其艰险,稍不留意,有性命之忧!
   我们到溪口公路边,宽阔的平地里,竹木已堆成几座小山。我们帮着码堆组扛竹抬木,垒堆子,大功告成时,鱼形梁,已是暮色霭霭。
   竹堆子旁边,飘来了令人垂涎的饭菜香。向师傅和黄师傅,喊开饭了。我们围过去,薄膜纸搭就的简易炊事棚前,生起两大堆篝火。围着熊熊篝火,摆了七八个搪瓷脸盆,盛满了白竹(楠木山的一种小竹)笋炒腊肉、红烧洋芋和南瓜汤等菜。木甑子饭香扑鼻,各自拿土钵盛饭,围着篝火,或站或蹲着吃,胸前衣服冒着湿气,暖暖的。黄师傅,不断在火堆添枞块子。爱酒的,端钵子喝苗家自酿的精冈栎子(楠木山一种多年生藤蔓植物,块茎可酿酒)酒;几个汉子,饶有兴致,划起拳来……
   篝火苗,在扭腰,舔笑。公溪河,在坎下咆哮。鱼形梁下的苗家团寨,传来隐隐犬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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