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痛日记》罗兰巴特
梁文道:我们昨天跟前天都提到说当年法国的思想家、文学评论家罗兰巴尔特,他在谈文学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观念。他就认为我们在文学里面看到的种种所谓情感的表达,作者个人的意见或者时代的反应,这些都是内在于这个文本本身的东西,而不是写成小说之前就已经有的想法,我现在用小说这个形式来装载它,这些内容其实是形式自己游戏的一个结果。那么他认为这样的作品都不是好作品,好作品应该是它能够容许有各种阅读的可能,让你逃离开这些刚刚我们说的种种大的叙事,同大的话语,刨开这些东西。
比如说以前他写巴尔扎克,评论巴尔扎克的时候,他提出一个很有趣的说法。他认为传统上我们觉得像巴尔扎克这种小说,我们说写诗主义,写诗的前提好像说这边有个现实、社会现实,然后我们用文字、用文学去把它们描写出来、写实出来,像拍照一样就行了。但是罗兰巴特他认为所谓写实小说或者文学的写实感并不是这个样子,而写实其实只是一种特别使用文字的方法,你千万不要以为写实主义就不注重形式,写实主义不注重文字艺术上的东西。因为写实这个感觉其实是一种文字上的效果。依照同样的道理,我们甚至可以很激进的推论,让一个人他在写一封情书的时候,当一个人在写一个哀悼他家人不幸去世文章的时候,那种哀悼的感觉,那种情感的表达其实我们在文字里面看到这些东西,其实也是它这篇文章的效果,而不是因为它有一个真情实感要表达,于是力透纸背的通过文字传达给你,这么听起来是不是很违反常识各位,是不是非常古怪?
我给大家介绍一本书,最近被翻译成中文出版,就是这本《哀痛日记》。那么哀痛日记这本书,这本比较奇特的书,在俄罗巴特生前的时候,是并没有被出版过的,因为他死了很早。他主要哀痛的是什么?就哀痛他母亲的去世。他是一个同性恋,然后他没有跟任何伴侣长住在一起,相反他是跟妈妈住了一辈子。他非常依恋他的母亲。那么他母亲去世以后,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每天写一点日记来讲自己的哀痛,自己对于母亲的记忆,那么片段片段的东西写成了这样的一本书,这是一本生前没有出版的书,但是他有打算过出版,那么后来的出版者跟编辑就依照它的这些笔记的卡片里面,就编成了这样的一本书,现在译成了中文。
那我们看看这里面它其中有一段,它是一个日记嘛,所以他每天一小段、一小段这样子。例如说1977年的10月29日他有写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在他不再忍受痛苦了,比如说一个人死去了、病死了,我们就会说他不再忍受痛苦了,这句话里面的他指向什么?指的又是谁呢?这种现在时意味着什么呢?然后我们再看,他又说到今天大约下午五点一切都差不多安排就绪,最终的孤独出现的,就是安排他母亲的葬礼之后,他模糊不清,从此只有一个词可以言状,那就是我自己的死亡的。喉咙里像塞了一个球,我的苦恼随着我准备一杯茶的、写一封信、摆好一个物件而加剧,很可怕,就像我正在享受这套整理好的属于我的房子。他意思是说这个房子以前是我跟我妈妈一起住,现在变成属于我的了,而这种享受却与我的绝望黏贴在一起。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他怎么样去思考这种失去母亲的哀悼呢?他讲自己的哀痛,他并不直接存在于孤独之中、惊讶之中。我现在有了些宽心,有了些制止力,这使人们认为我已不像他们原本想象的那样难过,哀痛就出现于爱的联系,即我们以往相互眷爱的情感被重新撕开的地方,最强烈之点出现在最抽象之点上。请注意东西来了,什么叫最抽象?他说我跟我母亲相亲相爱这种感情,我们以往相互眷爱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当然是具体的,但是当你回想起什么是相亲相爱这个词,它是一个抽象概念,它是一个对你们几十年关系的一个抽象的总结,正是当这种抽象的感情,所以它是抽象的,抽象这点被撕开了之后,于是你就感觉到难过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这个样子。
那么甚至我们还可以看到,最后他还提到了各种各样的关于哀痛的文字的表达意思,比如说过了一年之后,1978年6月24日他说那些话的哀痛不大有符号,就是在完成这种绝对的内心性。不过,任何明智的社会都成为哀痛的内心化过程确立和制定规则。这句话说的太好了,意思就是说我们的哀痛是那么的内心,你很难有一个符号来表达出来,也就是不能言语,但是所有的社会都会发明各种的言语来试图表达这样的东西。要不然的话,我们个人的内心好像无法疏解,社会也很难运作。
例如说在1978年8月1日的日记里面,他讲到我总是痛苦的对最终与我的悲伤生活在一起感到惊讶,这以为这我的北上严格讲是可承受的,但是这或许是因为我可以不管好坏的去说出这种悲伤,去用句子表示这种悲伤,我的文化及我对于写作的嗜好,赋予我逢凶化吉的能力或包容的能力,我借助言语活动来包容。然后它讲我的悲伤是难以表白的,可以很奇怪,另一方面也还是可以描述的,甚至语言提供给我不可容忍的这个词语、这个事实,就能直接实现某种包容,无法以言语表达这句话本身也是一个言语,我们无可避免用言语去表达跟符号化抽象化所有的感情。那么到最后我们所有的感情,再激烈感情的表达其实都会赋役某些语言使用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