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文汇美食 鸡蒸山药 2021年第21期(总618期)

鸡蒸山药

李择红

今年(庚子)闰四月,日子过得忒慢!不过紧赶慢捱,腊月总还是要到了。妻乃命我:周末去趟旧州,买点山药。
山药,又称薯蓣、土薯、山薯蓣、怀山药、淮山、玉延……块茎,状若老藤,皮黄内白,药食两用,在全国种植广泛。
在吾乡安顺,山药是家家必备的年货。据清咸丰年间编撰的《安顺府志》推算,安顺栽植山药至少已有300余年的历史。大概是气候、土壤的关系,安顺——特指今西秀区旧州镇、刘官乡一带——所产之山药,体大皮薄、去皮不黄、久煮不散、入口即化,多年来即为黔省上下交相称道。自十年前得了个“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的身份后,安顺山药的名气更大,以致到菜场去,常需寻觅有时,才买得到真正的本地货。
山药
本地货自然需要本地的做法,或炖、或炒、或熘、或羹……然而最常做的,还是烩。
炒山药
烩前需炸,炸需猪油。今人或曰,吃猪油不健康,安顺城中用的也是菜油;但在更重吃喝的原产地旧州街上寻常人家看来,凡植物油皆自有气味颜色,会带累山药难成美味——至于高血压、冠心病什么的,哪个说得清楚?且还远着呢。
炸山药
炸好的山药
锅中下熟猪油烧热,山药去皮,切滚刀下锅,炸至外脆里糯,即可捞出,冷却后分包放置。炸制要点,在山药炸熟而色不变;其间把握,全在烹者的耐心和眼力——炸黄或不断生,辄一锅皆废。
年间客来,锅置中火,下姜蒜末炒香,再下猪肉片(换成三线肉、肉末皆可)炒散,烹入高汤,取一包山药下锅慢烩;至山药饱吮汤汁,调味,撒上葱节或蒜苗,一道基础版的烩山药便成了。趁热下箸,入口即能感觉到猪油的香浓,再咬下去,满口软糯,间杂以汤汁的鲜香,谁人能不称美?于是频频下箸,须臾间一扫而空,主客皆欢。
依据主妇的喜好和家中所备作料,此菜可变身无限——糟辣椒烩、青辣椒烩、糍粑辣椒烩、辣椒面烩……皆各有其美。客或问:在别处怎么吃不到这样好的烩山药?主妇乃款款解密:炸好的本地山药,软糯松散,最善借味,因此也最挑食材——猪油必得自家用板油熬制,糍粑辣椒要场上哪家卖的才辣香浓郁,青椒要选什么形状的才清香突出、辣味适中……
糟辣椒烩山药
烩山药
从旁观者角度,必须得说,主妇这是自谦。食材固重,更要者在功夫火候;同样食材置诸庸手,辄不免有南橘北枳之叹。然则何以免庸?无他,千年的媳妇熬成婆也。
或又问:山药止善于借味,做法止臻于烩乎?答曰:不然。就我所食过者而言,更好的做法,是鸡蒸山药。
这是一道旧州名菜,做法亦简单。取本地所产两三斤重的土鸡,去毛洗净斩为块状,放少许盐腌制十余分钟;大碗中放几片生姜垫底,山药亦切为块状,均匀码在上面;再放入腌制好的鸡块,调入清汤,放入蒸屉中大火蒸制五到六小时即成。
菜端至面前,入眼是满碗恬谧的金黄,入鼻是不带半点杂味的浓郁土鸡香。举箸轻拈,鸡肉一撕便来,入口软嫩多汁而绝无半点腥腻——这是山药在发挥功效了,蒸制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析出的淀粉,既去除腥腻,又锁住了鸡肉中的水分,还不影响汤色。
扒开鸡肉,纯白的山药不动声色地宅在碗底,那一份从容,仿佛阅尽了世间浮华。此时不能动箸,得用勺舀;轻舀入口,一抿即化。软糯、鲜香自不待言,充盈于唇齿间的,更多的是丰腴,一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滩海报上的旗装美女。且慢,还未完,行将下肚之际,又有一股子沉雅的清香自然而然地溢了出来,增添后味。哪来的?品味再三,方始明白,这才是经鸡汤长时间培育方凸显出的山药本香!怎么形容呢,一时无语,只好套用大书家孙过庭的话——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鸡蒸山药
阅尽浮华后的沉静,这是我对鸡蒸山药的概括。比山药还沉静的,是我的岳父。
岳父是土生土长的旧州人,少时务农,中年做小生意;好不容易把一子一女供上大学,长年在底层的摸爬滚打却也让他染上了一身的病。十年前我与妻子恋爱结婚时,他已不良于行。
婚后回门,隆重的家宴上,我首次得尝鸡蒸山药。见我一副难看的吃相,岳父只抻出已变形的手掌,指着碗中白嫩的山药曰:多吃些,多吃些。吃完,见我仍赞叹不已,岳父乃轻言:还有比这更好的。我一时懵住,追问再三。岳父摇头不答,只说:过年再来。
大年初一,我即催着妻子赶回旧州。一家人的团年宴上,果然还摆着一碗鸡蒸山药。岳父依旧抻出变形的手掌,指着碗道:试试。
一般轻舀入口,却半晌无话!
前说山药的口感是软糯松散,这自然不错;但还漏掉了一个词——沙。沙者,颗粒感也。对完美主义者而言,此种口感绝非可有可无;不过因其实在鲜美,被食者主动忽略了。此外,常吃山药者都知道,山药自带一股涩味,会让人口舌发麻。科学告诉我等,这是山药所含的植物碱和皂角素带来的,高温可以有效去除。不过有效毕竟不等同于彻底,如我一样的夯货一味贪多,吃完后自然也会感觉到那丝若有若无的麻。被忽略的两样口感归结在一起,用岳父的话来说,叫顶嘴。
但我现在吃的是什么呢?一抿即化不用说,关键这“化”是贴着口腔进行的,舌尖上非但感觉不到一丝抵触,反而如“德芙”那般的丝滑,那般的圆融无间。涩味?同样半分也无!有的只是一抹清甜,甜在有意无意间。我立下断言,这甜绝非人力所能致,应是造物主的赐予。
岳父得意地笑,说:这是山生的野山药,因为黑黢黢的长得难看,旧州人叫它黑山药。这东西平时被乔木所掩,很难发现,只在年前才会有识得的上山挖来赚两个酒钱。我因脱口而言: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野山药
然而我是幸运的,此后连续几年,旧州的团年宴上,都少不了这碗鸡蒸黑山药。
年复一年,岳父病渐重,不得已转到安顺治疗;又拖上一年,终归还是走了。
办完丧事,一家人在一起闲聊追思。岳父唯一的妹妹悄悄和我讲:他晓得你爱吃黑山药,但这东西实在难得,做假的人又多,他不放心,所以每年都要亲自去买。一开始,是拄着拐杖去;到后来,坐着轮椅还要去。我们见天寒地冻都劝他,他只是摇头……

我眼眶一热,下意识的反应——黑山药也走了。

· 作者简介

李择红:男,70后,机关工作者。公事之余,以文艺、美食为好。

2021年3月


值班编辑:张厚林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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