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进士及第写的《登科后》:“一日看尽长安花!”看的到底是什么花?(该文内还有唐·裴思谦《及第后宿平康里》、唐·郑合敬《及第后宿平康里》)
唐代读书人进士及第,第一站会去哪里?长安城北平康里!清朝八大胡同,唐代的平康里,都是温柔乡,服务对象为何天差地别?
1/孟郊的长安花
有两个常常被现代人引用的成语,一曰“春风得意”,一曰“走马观花”。这两则成语是出自同一首诗,那就是唐朝诗人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嗟,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首诗写于唐贞元十二年(796年),已经46岁的孟郊,又奉母命第三次赴京科考,终于登上了进士第。放榜之日,孟郊喜不自胜,当即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快诗《登科后》。
按唐制,进士考试在秋季举行,发榜则在下一年春天。孟郊以苦吟著称,年近五旬及第,其喜悦可想而知,所以才会如此快意,于是才写下春风骀荡、马上看花的第后情形。
其实,骑再快的马,“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是不可能的,“走马观花”是种夸张的写法。再者,孟郊所看之“花”,到底是什么花?也颇令人猜测。有种理解认为,他及第后所看的,很有可能是“女儿花”,因为依唐俗,及第的举子,人生欢庆的第一站,都会去夜店纵酒放歌,这里所说的夜店,就是长安城北的著名风尘歌舞地——平康里。
2/裴思谦的平康里
关于平康里,唐人诗歌中多有提及,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戊午科状元裴思谦的《及第后宿平康里》:
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偷声贺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染桂枝香。
裴状元及第后,就夜宿平康里:身边是软语温香的美人,在银色烛光下解衣献媚;耳边是美人的款款情话,道不尽的百媚千娇。这样的夜晚,真的让人忘乎所以、不思归处。
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唐·孙棨《北里志》)
一个新科状元,何以有如此轻狂之态?原来,裴思谦这个人的人品并不地道,可谓是德不配位之徒,他之所以能高中状元,是源于他的无耻运作。
裴思谦,字自牧,生卒年不详,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戊午科状元及第。该科]考官为礼部侍郎高锴,取中进士四十人,裴思谦不谋“高位”,不惜贿赂大宦官、观军容使仇士良,取了权宦的信任,他便以仇士良的荐举信威逼高锴,不敢得罪仇士良的高锴,被逼无奈,只得取裴思谦为状元。裴思谦得中状元入仕后,于大中年间历节度判官,后迁左散骑常侍兼大理卿。乾符三年(876年)由凉王傅分司授卫尉卿,至终。
裴思谦之所以能“留名后世”,就因为他中状元后,周游平康里狎妓,还赋诗自夸,一时为人所“熟知”的。其实,有些事,做了就做了,再行诸文字抖落出来,就是大恶了。
3/平康里与八大胡同
那么,唐代长安的平康里到底是个什么去处,以致让裴思谦因为一首小诗“恶名千载”呢?原来,唐代长安的平康里犹如清朝北京城的八大胡同,都是供男人们销金蚀骨的烟花之地,只不过,八大胡同是面向普罗大众开放的,而平康里中往来的客官,都是非富及贵之辈,档次上与文化上,都是有别于八大胡同的。
平康里又称平康坊,是长安城特意开辟的红灯区。因为平康里地处城北,又称为“北里”。唐长安城,隋朝称之为大兴城,其兴建于隋朝,唐朝易名为长安城,为隋唐两朝的首都,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唐长安城由外郭城、皇城和宫城、禁苑、坊市组成,有2市108坊,面积约87.27平方公里,,唐朝诗人常称长安城有百万人口。
外郭城是一个大长方形,面积74.6平方千米,完全采取棋盘式对称布局。城内东西14条大街,南北11条大街,把全城分割成大小不等的里坊。白居易曾写诗形容,当时的长安格局:“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唐代的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全城的中轴线和主干道,以此为界将全城分成东西两半。城的东半部与西半部各有五条南北向的大街,构成街道的对称格局。平康里位于东区第三街(自北向南)第五坊(元李好文《长安志图》:“平康为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最关键的一点是,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当时地方各方镇驻长安的办事处叫做进奏院,崇仁坊内有进奏院二十五个,而平康坊内也有十五个。这样的人脉关系,让平康坊的生意有了独特的服务群体。所以,进京的举子们及第或高中状元后,第一去处,就是附近的平康里了。
4/同诗不同命的两状元
平康里诸伎隶籍教坊,从小受到比较严格的歌舞、诗词、乐器等训练,供奉和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喜好吟诗弄文的皇室官僚贵族士大夫,经常要应召供奉和侍宴,她们的文化素养和品位也比较高。因此赴京赶考的举子在温柔乡中一旦找到知音,便会萌生出真挚的爱情,我们比较熟悉的唐传奇《李娃传》,描写的就是一位进京赴考的举子,与平康坊名伎李娃演绎出的旷世艳情。而《霍小玉传》中的李益是新科进士尚未得官,属于留京待选,也寓居在名伎霍小玉家中。
五代王仁裕所著的《开元天宝遗事》卷二载:“长安有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故时人称此处为“风流薮泽”之地。所以说,平康坊是中国第一个红灯区。后因以平康里为青楼所在的泛称,一般用在戏曲和曲艺的唱词中。比如苏州评弹《杜十娘》开篇第一句就是:“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
所以,及第后逛平康里的唐代文人并不只是裴思谦一人,逛后赋诗的大有人在,比如,在裴思谦病逝的前一年,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年)乙未科状元及第的郑合敬,也写有一首与裴思谦同题的《及第后宿平康里诗》,其诗曰:
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
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头声。
郑诗中的“楚润”,就是平康坊的当红名伎之一的诗中的楚儿。据《北里志》称:“楚儿,字润娘,素为三曲之尤,而辩慧,往往有诗句可称。”直到老年,还是许多男人追逐的对象。而“状头”就是状元,作者自谓也。半夜酒醒,身边的美人还在殷勤呼唤,这是何等享受啊?只是,郑合敬读书、科举、为官并无恶行,所以,逛也就逛了,写也就写了,人们只当是赏心乐事、茶余谈资而已。
5/孙棨的《北里志》
平康里的出名,除了进士们的诗作传承外,还得益于一个名叫孙棨的唐代官员。黄巢攻入长安之前,已经垂垂老矣的孙棨写了一本《北里志》,记录的是的平康坊歌妓的生活,用于缅怀永不再来的好时光,北里平康里(坊)由此“名垂千古”。孙棨在《北里志》的序中就给后人们留下了唐代举子们的风流韵事。举子们在考试之前,总是喜欢到教坊游荡。教坊的女子“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语者”,她们“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 非次,良不可及”。
据孙棨的描述,平康里分三曲:“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北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南曲与中曲是富贵追捧的天上人间,北曲乃寻常人家之花街柳巷,往往受同类的轻视。
在介绍完北里诸曲格局之后,又重点向读者推荐了曲中最为有名一众“网红名伎”,诸如楚儿、郑举举、牙娘、颜令宾、杨妙儿、王团儿、俞洛真、王苏苏、王莲莲、刘泰娘、张住住之类。上文郑合敬诗中的“楚润”就是平康里的当红头牌楚儿。其中北曲刘泰娘的出名,还得益于作者孙棨的广而告之。
刘泰娘,北曲内小家女也。彼曲素无高远者,人不知之。乱离之春,忽于慈恩寺前,见曲中诸妓同赴曲江宴。至寺侧下车而行,年齿甚妙,粗有容色。时游者甚众,争往诘之。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及细询之,云门前一樗树子,寻遇暮雨,诸妓分散。其暮,予有事北去,因过其门,恰遇犊车返矣,遂题其舍曰:“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同游人闻知,诘朝诣之者,结驷于门矣。(《北里志·刘泰娘》)
出身北曲的“小家女”刘泰娘,因为孙棨的一首小诗而名闻长安,从此门前也车水马龙地热闹起来了。这才是“酒香也怕巷子”啊!
其实,在这些当红名伎中,也并不都是“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头声”的温柔小鸟,亦有女中猛侠,比如牙娘,就是个爆脾气,弄不好,是会遭受皮肉之苦的。
牙娘居曲中,亦流辈翘举者。性轻率,惟以伤人肌肤为事。故硖州夏侯表中相国少子,及第中甲科,皆流品知闻者,宴集尤盛。而表中性疏猛,不拘言语,或因醉戏之,为牙娘批颊,伤其面颇甚。翼日,期集于师门,同年多窃视之。表中因厉声曰:'昨日子女牙娘抓破泽颙。'同年皆骇然。裴公俯首而哂,不能举者久之。(《北里志·牙娘》)
牙娘是曲中名伎,但是,为人轻率,还好伤人,最令人乐道的,就是她曾抓破新科进士、故相国小儿子夏侯表中的脸皮。因为这个夏侯表中虽然是个学习不错的读书人,但是生性粗犷、不苟言笑,科举及第后,也逛平康里,遇到的正是为人轻率的牙娘。夏侯表中平时虽然不苟言笑,但是,酒后也会发狂,趁着酒劲“调戏”牙娘,结果被牙娘“批颊”,伤得很重,到第二天仍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所以遭同年(一同考上进士的举子)的指指点点。这个夏侯也实诚,直言被牙娘给挠了。看来,逛街有风险,入楼且谨慎。
6/享不完的乐事,写不尽的诗
进士及第后,青楼里面走一遭,在那时是种时尚。不仅仅是在长安,即使是在地方,这种情况也属正常。比如,孙棨在《北里志》的附录里就记载了一件趣事——儿子及第,老子招伎:
杨汝士尚书镇东川,其子知温及第,汝士开家宴相贺,营伎咸集。汝士命人与红绫一匹,诗曰:“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国将军又不贫。一曲高歌红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
杨汝士是虢州弘农(河南灵宝)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唐穆宗长庆初前后在世。元和四年(809年)登进士第,引为中书舍人。开成元年,(836年)由兵部侍郎出镇东川,入为吏部侍郎,官终刑部尚书,所以,人称杨尚书。出镇川东的杨汝士得知儿子杨知温进士及第后,就在军营中开家宴,并招来营伎同乐,席间不仅有奖励,还赋诗庆祝。唐代人,玩得就是嗨!
如果裴思谦是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哪怕是他再多写十首《及第后宿平康里》,也不会受人耻笑。看来,只要把人做好了,偶尔花心一下,就连上帝(读者也是上帝嘛)也会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