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对书法的理解高在何处?
傅山作为明末清初最伟大的书家之一,曾提出过对书史影响深远的“四宁四毋”审美理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
在晚明时期,也是傅山的青壮年时期,大多文人还在崇尚以徐渭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书风,比如黄道周、倪元璐、张瑞图等,均追求外在形态奇绝,内在抒情达意,反对袭古无巧思,傅山正是在这种时风影响下成长的。反观傅山提出的“四宁四毋”,虽是对晚明书风的继承,但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更偏激的理解,为何傅山会有这样对书法的思考?为什么黄道周倪元璐等同期名家没有?
这其中自然要涉及到“明亡”一事,但这也只是其中一点原因而已,大概算是导火索,至于如何发酵,为何同期名家没有发酵成功,更多还是体会傅山本人性格的差异。
我们不妨先来了解一下傅山的学书经历。与大多数人一样,傅山学书也自晋唐楷书入手,他说“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又与大多数人一样,傅山虽然学了很多,但无一能临像,“而不能略消”。这种经历,每个自学者或许都遇到过,彷徨至极。然,终究会突然在某个时间点看到某本帖,脑子一热临了一通,竟然还挺像,从此找回学书信心。傅山也是如此,有一日他看到了赵孟頫的一本墨迹,圆润流丽,临了几遍之后便能得其形神,这便是傅山早期学书时的故事。
稍了解的朋友都知道,傅山从早年学习赵孟頫到之后的厌恶之极,这两个阶段态度差异是由“明亡”这一巨变带来的。明朝即将覆灭与覆灭之后,傅山一直以一种家国情怀为抗清做着自己的努力,然无力回天,只得出家。
“明亡”巨变,于庙堂之上的文人来说,无非两个结果,要么当个忠臣,要么当个降臣。倪元璐自缢殉国,可以说是忠臣的楷模,黄道周拥护明王残党,兵败被俘,也是英勇就义,此二者虽有引领、强化书法审美的能力,却没机会。至于降臣,最著名的当属王铎了。既能做一个降臣,还能给郎世宁拍马屁,怎么可能写出如此偏激的书法审美理论呢?自是不能。所以明末清初诸多名家中,大概只有傅山这种刚正不阿,不愿趋奉清廷,还能有机会活命的人,才能写出“四宁四毋”这种理论,这事非“前朝遗民”不可。
当然,成了遗民,有遗民情节,自然对投降者满怀愤恨。
愤恨其人后愤恨其书,自古都如此。
傅山学赵孟頫,从一开始欣赏他圆润流丽,到后来痛恶其书浅俗无骨,主要原因在于赵孟頫做了他最痛恨的“贰臣”,之前也许是没经历过亡国恨,不觉得降臣有多可恶。
傅山学王铎,傅山早期书风中有很多王铎使转的影子。王铎做了降臣后,傅山并无狠批过王铎书法,只说一句“四十之前太造作”,从此也断交弃学了。
作为明朝遗民的傅山,艺术观也时时流露出遗民的心态,放弃了贰臣的书风影子,转学大忠臣颜鲁公,同时在书法理论中,也用“媚”、“奴”、“巧”、“轻滑”等词形容他所厌恶的风格,侧面流露了他的人生观和政治观。
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
在四宁四毋段落中,傅山把晋唐人书,即百临不像的那些,称为“正人君子”,至于赵、董之流学几遍便能相仿的字,则称为“匪人”。
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
因其粗俗,所以易学,因其高古,所以难学。大概是因为这种遗民情结与贰臣情结,才导致他对书法的好坏有另一种评定标准,从单纯的字形晋升到人物性格的表现,所有讨巧的,媚的,油滑的,算计的,都是下成。当然这里所谓“下成”并不是不好的意思,而是说尽量避免,因为这些看上去下成的东西是“降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是流俗的。
故而可见,傅山的四宁四毋,在一定程度上是说的书法,其实也是他对人性的批判。当然,四宁四毋在书法上也展示了一种极致的,抑或说偏激的审美观。不是滑的巧的就一定不好,而是在他的眼里不如拙好。从本质上来说,这句话没有对错之分,只有认同与否,赵董字虽显得油滑,但也仅仅是“显得”油滑,他们不过是另一种用笔技巧的体现而已。
书法中,大概除了法度二字可以“非此即彼”,其他一切论述均有其立足点和认同点,至于实用与否,关键还是看个人的选择了。毕竟性情是真正能影响一个人的书风的,一个宁作遗民也不做降臣的人,怎么可能会去认同巧媚取胜的书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