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小说【油坊】(二十二)
何大头一句“我杀了人啦”的话,把众人皆都兀然吓一跳,又一想,醉人醉语,如何能当真。
倒是双碌碡的大知识分子王军格外来了兴趣:“哎呀,咱梁头,听你这胡说啥哩,就你?还杀人哩?”
何大头却仍旧自言自语地喃喃:“杀了……我杀了哇!”
“嗯,对对对对对。”二秃子鬼奸地一笑,搂住何大头短粗的脖子,“你好好说,你倒是杀了谁了?”
何大头一只手在半空中忽悠地一抡:“我……我把她杀了哇……”
说罢,何大头顿足捶胸,衣襟也完全地敞开了,露出弥勒佛似的浑圆肚子,随了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驴儿和发财在一边只是傻嘿嘿地笑着。
王军说:“你们笑啥笑,兴许是真的呢!”
二秃子支棱起一双招风耳,问何大头:“嗯。这不都听着哩嘛,你就直说吧,是谁?你说你把谁杀了?”
众人一起都伸长了颈子……
“芸儿啊—”
何大头破命一声大叫,仰脸朝天,一颗硕大沉重的脑袋左右摆荡。
“噫,你可浑说哩!”二秃子用巴掌轻轻地拍打了拍打何大头火烫的脸面说,“芸儿是叫周驴客抢走的,这事我可知道。”
何大头望见了什么,忽然坐直身子,指着窑门背后的地方问:
“那……那……那是啥?”
窑门背后立着一根磨棍。
“啥?一根磨棍么。”二秃子说。
“是杆土枪!就是这杆土枪……嘣的一声……我把她打死了!血……血从身上、脸上冒出来,咕吐吐地冒出来……”
何大头两眼瞪大到了极限,露出的眼白很吓人。他突然双手捂住了整个脸,从指缝间迸出一声极难听的号啕,腰成了一张弯弓,沉重的大头伏到油渍麻花的两膝上。
王军一时竟愣住了……
二秃子“咝”地倒抽一口冷气。
伙计们惊愕得面面相觑。王军望望众人,又望望何大头,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二秃子说:“何大头你狗日的听我说,芸儿还活着哩,没死。”
何大头的大头即刻从两膝上慢慢地抬起,望着虚无空里喃喃自言自语:
“……你说她没死?可又……又活了?”
二秃子说:“活了。”
“真的?”
“真真儿个真!”
何大头转动大头,朝四下里寻寻觅觅,眼睛里似有一层雾:“那她……她人哩?”
二秃子一指古巴烟,“嗨,你往哪里瞅哩,这不是么!”
何大头死死盯住古巴烟看,眼珠子在眼眶里晃晃荡荡,总是聚不住光。他不得不使劲眯住眼,尽量伸长短粗的脖子朝那女人探看。古巴烟的大襟红袄活像一蓬烧得极旺的火苗。那双朦胧醉眼此刻也秋波流转,神采飞扬着了。
何大头微微地晃了晃脑袋说:“不是她……她是狗娃屋里的。”
二秃子说:“你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她就是芸儿,你仔仔细细地看。”
何大头加重语气说:“她就是狗娃屋里的。起开起开,我要寻我的芸儿去哩……”
说着,何大头便扶着锅台巍巍然立起来了。二秃子伸了手来揽他的腰,何大头一手捺住二秃子的红鸡蛋似的脑袋,使劲一推,二秃子便一个屁股墩儿跌坐在地上,灿地还砸飞了一双筷子。何大头从他身上跨越过去,摇摇晃晃走出了窑。
那时,夜空里正高悬着一轮银辉皎洁的月亮。何大头就在那月亮底下长声儿呼喊;
“芸儿……芸儿啊……”
空山野谷里荡起的回音经久不落。
王军和众人紧跟着便追了出去。
“快快快!醉得不成了!”二秃子对众人说,“赶紧往窑里拖!老蔫茄子你去把炕烧热些……狗娃屋里的!你还愣球个啥哩?还不赶紧拿些醋来给他灌!”
等古巴烟折回窑里寻出半瓶醋来,众人已把何大头拖回到睡窑里,按倒在炕上了。古巴烟提着醋瓶子还没给灌,一只带着镯子的手腕子却被何大头死紧地攥住了,疼得古巴烟禁不住叫唤出一声……
何大头呆呆定定地望着她的脸,喃喃:“芸儿……”
“我不是你的芸儿,我是狗娃屋里的。”
“你是芸儿!”
“你说是,那我就是芸儿吧。”古巴烟嫣然一笑。
“这就好得好得很……走走走……你跟上我走。”
何大头一骨碌从炕上翻下来,死攥了古巴烟的手,牵扯着便往外走。
“你要捏死我哩嘛!”古巴烟龇出两颗雪白的虎牙呻唤,只能身不由己地任凭何大头拽了走。
何大头走不到两步,转回来问二秃子:“秃驴儿!油窑门上的钥匙哩?”
“妈日的何大头,你干啥?”二秃子问。
“给我……把钥匙给我……”
“你说你要干啥?”
“给我!”何大头霹雳般大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