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疆界”
无言的疆界
元宵节之夜的梦境颇不平静。
又一次梦到父亲。轮椅上的他,正用布满责问的眼神凝望着我。这种眼神里,有太多的在他可以讲话时拒绝透露的情感。
但我无法猜测出原因,想伸出手去握他的手,咫尺之遥,却无法靠近,他也没向往常一样主动伸过双手来,中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我努力向前,突然梦醒了。
两行热泪滑落到枕巾上。我意识到,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我了解得是多么少。父亲的去世,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黑洞,一个可以吞噬掉所有强烈情感和欲望的黑洞。
他走了一年多了,生活已经慢慢步入正规,我相信,这是父亲的力量,他不让我痛苦,要我坚强起来。可多少次无厘头的梦境,还是把我带进了那些难以忘却的情感中。
从我记事起,无论何时,看到的都是父亲劳碌的身影,总有干不完的活儿,面对生活的压力,父亲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军人出生的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和不苟言笑的,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的。因为他要承担一个大家庭的重任,很少有时间来陪伴我,他也不是一个变着花样逗我玩的父亲,即便和我在一起,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将军和小兵。
他的坚韧和深沉是一本我终身都无法读懂的巨著。坚韧,总是把自己完成强弓劲弩,不惧任何困难。记忆最深的一次,父亲在菜地劳动中,他的脚心被扎进去一根铁钉,献血染红了整个脚掌,可我看不出他脸上疼痛的表情,自己简单包扎起来像没事一样,继续做他的事情。这种坚韧是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历练,这种坚韧是他在生活中历经磨难的积累,但我不欣赏这种韧性度大的生命状态。
他的深沉,又难以表达他的全部情感。每次回去,他总要去门口的小超市去采购一大堆我们爱吃的食品,真的到了欢聚一堂的用餐时间,他却用十几分钟就结束用餐,桌上话很少,却不忘给我酒盅斟满酒,给儿子倒满饮料。他很少过问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可是,和他最小的孙子在一起时,却可以爬在他的背上恣意折腾,父亲温柔可依的样子,充满我心中的都是嫉妒。
其实,他面对老邻居、老朋友时也可以谈笑风生,尽管他的听力有障碍,但并不影响他对当下社会现象的见解。但在我这里,多一点的亲近和陪伴就会让他感到不自在,仿佛我在他身边是一个气场不合的老对手。我明白,我们之间早已筑起一道墙,一道关乎男人那匪夷所思的尊严的墙,我们注定不会有言语的煽情和肢体的亲密。
我试着去尊重他内心深处的那份尊严和矜持。
于是,我会把一些对他而言比较感兴趣的事情写在纸上递给他,他戴上眼镜认真的读后,对我点点头以示赞同,偶尔会说出几句他的看法,丝毫没有过多的修饰和表述。我已经习惯了他在我面前的不苟言笑和稳如泰山,即便你有好多有趣的故事、好笑的新闻,他也会用最大程度的淡定来保护自己的所有内心活动。直至耄耋之年,他依旧放不下手边的劳动,独立特行的他,在老屋的一亩三分地上辛勤耕耘。劳动之余,读报、看新闻成了他的每日必备“课程”,在这个时候,他像知识分子一样,保持着内心的矜持。这样的习惯直至延续到他生病。
如果不是因为前列腺增生引发了一系列的并发症,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他的生命状态会延续更长。可是,时光从来无情,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头最终还是敌不过岁月。
他的最后三年时光,是在轮椅上度过的。一辈子从不求人的他,就这样被束缚在这一方天地,他不甘心,多想把缠在身上的那些桎梏全部除掉,好想一身轻松地站起来,可是这些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当病痛折磨时,他依然坚韧地默默忍着,即使忍得面部扭曲、手臂大幅度甩动,也很少发出呻吟。他用一种自我压抑的淡然,捍卫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仿佛一旦流露出真实的情绪,就如同被敌人识破战术一样,他将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英勇的自己了。
为减轻痛苦,推着轮椅让他一遍遍地在老屋的院内院外、门前门后驻足观看,这些他一生对家做出的贡献,就是他的“疆界”,唯有此刻,他才会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也唯有此刻,你可以像孩子一样握着他的手,或者轻轻拍打着他已无任何知觉的腿,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了。当他的视线从周边收回面对你时,从他的眼神中,你懂得他的情感、爱与期许,可是他依然拒绝表达出来。
父亲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坏情绪导致他一次次地拔掉插在他身上的导管,无论你有多生气、多心疼,从他痛苦的、求助的眼神中,你终是帮不了他。看着萎靡不振的他,想到了心理学家武志红的“疆界”理论。
“疆界”理论对老年人的适应性做了科学的分析,大致意思是,每个人内心的疆界不同,许多年轻人在任何国家任何地域都不会不适,但对许多老年人来说,他们的内心疆界已经萎缩成家门口的一尺见方,就像檐角织网的蜘蛛,无视路人的不屑和讥讽,在自己的天地里动静随心,慢慢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之前,死亡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遥远的概念,在我和死亡之间隔着一道屏障,隔着一个父亲。当那天,看着没有了呻吟,也没有了喘息,静静地躺在我怀中突然离去的他,仿佛那道屏障突然被移走,从此,我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成了那个必须坚强的人。
说好了的,我们都不要落泪,要让父亲安心地离去。我强忍着,捧着冰冷的自来水使劲地冲洗,似乎要把所有的悲痛全都洗尽。天气尽管很热,但我浑身都在冷得哆嗦。我的心像是在滴血,痛得我难以呼吸!突然,一阵清风拂过,像是在告慰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乎!!
从此之后,我只能在梦里遇见父亲,我立在冬日的寒风里,面对着他的“疆界”,问一声,父亲,您是否还一如既往地呼唤我的名字?旷广的空间回荡着大山的回声,飘远了、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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