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砚铭 | 你好,苏东坡
文房四宝,最耐久的莫过于砚。一方好砚,下墨快,发墨细,不吸水,不伤笔,既有助涵养神思,更得以品藻风骨,古来文人莫不顾而乐之,宝而藏之。
“我生无田食破砚。”从十二岁得到天石砚,到临终时想以紫金砚陪葬,苏东坡一生喜好砚台,他爱砚藏砚,收砚赠砚,更是有砚必铭,铭必以德。
匪以玩物,维以观德
对笔墨纸砚,苏轼自嘲“如好声色”年少难控,渐长渐止。不过这一次,看到友人张近的这方龙尾砚(即歙砚),他还是没忍住,竟以家中古铜剑与之交换。
砚台再好,一方足矣。事后想想,苏东坡也坦陈自己“习气难除尽也”。不过,苏轼好砚不只因为好用、好看,更因为他从砚台中看到了君子之德,是以在铭文中一再强调。
砚台“投种则获,不炊而熟”,这是君子的勤勉好学;砚台不大,“质小任重”,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是君子的职守担当;砚台置于案头,每日相伴,“懿矣兹石,君子之侧”,这是君子的讷于言而忠于行;砚台“厚而坚,足以阅人于古今”,这是君子阅人无数,知人善任;“朴而重,不能随人以南北”,这是君子立定操守,不随流俗;“中和所熏,不水而滋。正直所冰,不寒而澌”,这是君子中和正直之禀性;砚台不弃笔墨,“吾以是知天下之才,皆可以纳诸圣贤之域”,这是君子胸襟宽阔,气量宽宏;砚台上的波纹,“风起云移,星月凛然”,这是君子无畏无惧,气节刚正;“更险夷,无燥湿”,这是君子历经劫难归于平淡;“其德则正,其形天合。其于人也略是,故可使而不可役也”,这是君子以德为本,不役不器……
与这样的砚台朝夕相对,不仅下笔如有神助,更如君子在侧,明德惟馨,无怪乎苏轼不惜用珍藏的铜剑与之交换。
而换来的那方龙尾砚,苏轼的砚铭更有诗意:“萋萋兮雾縠石,宛宛兮黑白月。其受水也哉生明,而运墨也旁死魄。忽玄云之霮䨴,观玉兔之沐浴。集幽光于毫端,散妙迹于简册。照千古其如在,耿此月之不没。”这方龙尾砚有天然水罗纹,迷迷蒙蒙,欲雨未雨,仿佛林间浓云密集,其上方砚池近圆,似明月出没,其中一点瑕疵被巧妙地雕为玉兔,滴水则浴,化拙为巧。跳出有限形质,遥想无限时空,苏东坡将砚池比为千古明月,其中蕴含的不仅是君子之德,更是天地至德。
诗成剑往砚应笑
龙尾砚天下闻名,与澄心堂纸、李廷珪墨并称“天下冠”。看到张近的这方龙尾砚时,苏东坡正贬官黄州,既没薪水,又少积蓄,不得已以家中古铜剑交换,而张近来得知后,连忙表示砚台赠送宝剑返还。可贵的是,东坡不以名压人,笑而婉拒,“诗成剑往砚应笑,那将屋漏供悬河。”张近后来出镇高阳八年,被称张帅,其身所佩,也许正是这把古铜剑。
剑砚互易,各得所宜。文人好砚重砚,相互赠砚铭砚是常事,也是雅事,更是其心心相契的正事。
苏轼砚铭对此多有记载。有一方洮河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是元祐元年 (1086)夏天,他五十一岁,自起居舍人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学生黄庭坚赠此砺砚,正便其大展身手,报效朝廷;有一方丹石砚,“粲然如芙蕖之出水,杀墨而宜笔”,是当时的收藏名家唐垌以家藏之物相赠,另一方“小而凸”极佳的端砚,也是唐垌所赠。唐垌曾因王安石举荐担任御史,但他私恩不乱公德,竟当着天子面指责王安石变法中的问题,可谓气节如砚;有一方龙尾石卵砚,与其相伴良久,见诗僧道潜孤单,苏轼以此为赠。苏轼贬谪黄州后,道潜不远千里来相伴一年多;有一方紫金砚,系从米芾处所得,临终前,苏轼欲以此陪葬,后又被米芾取回。
苏轼尤好古砚。有一方他人所赠的唐代陆龟蒙用过的砚台,他引以为宝,不仅因为陆龟蒙是隐士,“甘杞菊,老樵渔”,更因为陆龟蒙“为散人,出《丛书》”,编撰了《笠泽丛书》,其中收录了他自己撰写的《耒耜经》。此经系有史以来专门论述农具的书籍,福泽无穷。怀想陆龟蒙曾用此砚吮毫舔笔,苏轼不胜神往。
对古砚,苏轼并非来者不拒。同僚杜君懿死后,其子以家藏唐代许敬宗的风字形端砚为润笔,请苏轼撰写墓志铭。许敬宗名门之后,颇有文名,但他屡屡献谄武则天,在治政上诬告忠良,在治学上修史篡史,在治家上骄奢淫逸,虽然位极人臣,其实人所不齿。许氏砚“工与石皆出妙美”,苏轼憎其人恶及砚,不为所动。后来其好友孙觉又以此砚转赠,苏轼哀其砚厌其人,但始终不铭一字。此砚遂不见记载。
以此进道常若渴
苏轼赠砚,更多是激励子侄,扶掖后学,鼓舞读书人,寄寓良多。
他付与三个儿子至少三方砚台,都有铭文。其一,提醒儿子立身处世不能“仰唇俯足”。此砚是苏轼十二岁在家中得到一方异石,形状如鱼,肤温莹,作浅碧色,表里皆细银星,扣之铿然,比较发墨,遗憾的是没有砚池,苏洵认为此石有砚之德而缺砚之形。他由此想到君子立身当以德为本,不必刻意追求外形,后来此砚传给苏迨、苏过。
其二,奖励苏迨读书刻苦。“生阴壑,閟重湫。得之艰,岂轻授。旌苦学,畀长头。”好的砚石藏于沟壑深溪之中,得之不易,用之尤惜,由此亦可见大文豪并不认为自己天赋异禀。
其三,嘱咐苏迈从政为民。元丰七年(1084),19岁的苏迈授饶州府德兴县尉,年少得志,重担在肩,苏轼送别时赠砚一方,千叮咛万嘱咐,“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苏迈后来颇有政声,一如乃父,《德兴县志》称其“文学优赡,政事精敏,鞭朴不得已而加之,民不忍欺,后人仰之”。
这三方都不是名砚。那方用古铜剑换来的龙尾砚,东坡晚年,将其寄赠给侄子苏远。苏远是苏辙的幼子,年十一,已能诗,有“小东坡”之称。苏轼不仅赠砚,而且赋诗,“文章工点黝,忠义老研磨。伟节何须怒,宽饶要少和”,寄望尤深的,依然是道德文章。
以砚劝学,苏轼不遗余力。苏固的儿子苏庠、学生晁说之、后来成为海南第一位进士的姜唐佐、处士陈梦英,等等,均曾受其沾溉。苏庠妙龄而有异才,他赠以端砚,并铭之曰,“寒松为煤,孤竹为笔。蓬麻效纸,仰泉致滴”,希望其戒骄戒躁,多下苦功夫,多下真功夫。
苏轼有一方用西汉皇室藏书楼石渠阁的瓦制成的瓦砚,因为稀少,弥足珍贵。元符三年(1100)六月,他获赦北返,为避暴风雨来到广西合浦兴廉村,遇到陈梦英。陈梦英已经五十多岁,教学为生,当他得知陈梦英竟是他景仰的原琼州刺史陈懽的后人,大为惊喜,不仅购赠良田助其读书,更赠送了他自用的这方瓦砚。他与陈梦英素昧平生,与陈懽亦无交集,倾其所有资助陈梦英,实在意料之外,再读砚铭,又在情理之中。他是勉励陈氏及其后人勤奋耕读,一方面将来能“改封即墨,兰台列爵”,重振家风,为国效力,另一方面能带动乡里,德业相劝,“永宜宝之,书香是托。”
砚台虽小责任重,书香更比墨香浓。时光流逝,苏轼收藏、经手、铭写的砚台多已不存,那些曾经刻在砚台上的砚铭,却与其人照映,铭刻在心,便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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