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当中年危机遇上过年｜硬核读诗
杜位宅守岁（唐·杜甫）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这首诗作于唐天宝十年（751年）。这一年，杜甫宦游长安，然而功名无望，并且疾病缠身，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能卧居旅馆。这一年的除夕，杜甫也没法回自己家，只能去他的堂弟杜位家过年。杜位是当时的宰相李林甫的女婿。杜甫本来就愁闷不堪，再加上在杜位家中看到这么多趋炎附势的人，这个年就过得更加苦闷了。因此便写下了这首诗。
我们来看看杜甫到底是通过什么样的场景来抒发自己的苦闷。
第一联，“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意思是说，诗人在堂弟家中守岁，椒酒飘香，大家都说着新年的祝词。“阿戎”是古时对堂弟的称呼。“椒盘”是指“盛椒的盘子”。这也是古代一个过年的习俗：在元日这一天，用盘子盛放花椒，喝酒的时候就从盘子中取一点花椒放入酒中。
“颂花”也是有典故的。《晋书·列女传》记载，刘臻的妻子陈氏擅长写文章，有一年春节，写了一篇《椒花颂》，其中有一句写到：“圣容映之，永寿于万。”后来人们就用“颂花”来指代新年颂词。
这一联在全篇中起着一个点题的作用，说明时间地点以及事件。从“椒盘已颂花”这一句也可以看出，上层社会过春节时是如此精致。
第二联顺着第一联的意思，进一步对杜位家的新春宴会进行描写。“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意思是说，群朋聚集，马槽中的骏马喧嚣闹腾；排列的火炬驱散了园林中的乌鸦。“盍簪”这个词出自《易·豫》：“勿疑，朋盍簪。”这句话意思是说：不必猜疑，快速把朋友聚集起来。“盍”也就是“合”，有聚集的意思。“簪”是个通假字，通“寁”，也就是疾、快速的意思。所以后来人们用“盍簪”来表达朋友聚会的意思。
“盍簪”这个词放这里非常巧妙，它和下句“列炬”构成了一个工整的对仗。“盍”对“列”，动词对动词；“簪”虽然是“疾”的意思，但“簪”也有“簪子”的意思，字面上来讲是一个名词，因此它能够和“炬”字构成对仗。而且“簪”和“炬”不仅都是名词，而且都是器物，这是非常工整的对仗。
律诗在声律、对仗方面的要求非常严格，但杜甫却能够反过来利用这个规则，不仅将朋友聚会这件事情表达得很清楚，而且还能兼顾形式与美感。从这里就能看出杜甫的笔头功夫是多么的厉害，杜诗之所以备受后人的推崇，倒不是因为杜甫本人忧国忧民，而是因为他的笔头功夫确实达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从这一联也能够看出杜甫在“立意”上的高明之处。通过喧嚣的马匹，可以推测出赴宴宾客人数众多，而火炬把林鸦都驱散了，更是能看出宴会的豪华程度。如果换做普通人来描写这种场景，大抵就会用“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类的直接描写，这样写就很直白且干瘪。但杜甫从侧面描写了两个和宴会相关的细节，就显得曲折有味，而且也让作品的内容看起来更加真实。
第三联“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意思是说，到了明天，我四十岁这一年就过完了；虽然正值壮年，但剩下的日期却已经像夕阳一样了。
现在经常能听到一个词叫中年危机。其实杜甫那个时候也有“中年危机”。天宝十年正月初八、初九、初十三天，朝廷连续举行祀太清宫、祀太庙、祀南郊三大典礼。杜甫在前一年的冬天就预先献上了《三大礼赋》， 这是是杜甫在考试或求荐种种入仕方法使用过而不成功之后，采取另外的干禄办法。讲得通俗一点，就是杜甫在通过常规方法求职不成之后，写了几篇厉害的文章呈给皇帝，希望能博得皇帝的赏识。
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刚好是献赋之后、典礼之前，此时杜甫应该是在焦虑地等待献赋的结果，就像现在求职的人投简历之后等待HR通知面试一样。因此杜甫才会感慨“四十明朝过”。
这一联的对仗也值得玩味。律诗一般要求中间两联要对仗，对仗的规则是上下两句之间同样位置的词汇词性要相对，例如名词对名词，数字对数字。但是这里“四十”怎么对“飞腾”呢？这其实是律诗里面一中特殊的对仗形式——句内对。
所谓“句内对”，就是对仗发生在一句之内，而不是两句之间。这里“四十”，是“四”与“十”构成对仗，“飞腾”，就是“飞”与“腾”构成对仗。而不是“四十”对“飞腾”。这也是杜甫写诗时玩的一个“花活”。
一方面，杜甫为人正直，心系家国，却难以谋得一官半职；另一方面，自己的堂弟依附权贵，却飞黄腾达，杜位家中更是挤满了来攀关系的人。杜甫见此情形，自然是觉得非常拘束。因此，只能发出这样的感慨：“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谁还想受拘束呢？就在痛饮中度过余生吧。“谁能更拘束”，短短五个字就把这种郁愤的心情准确地表达出来。“烂醉是生涯”表面上看似乎有点颓废，但实际上我们也能看出作者的傲气：不肯随大流，作“拘束”之态度，只求“烂醉”，从这里我们也能读出杜甫那种豪纵的性格。
再联想到前面提到的“四十明朝过”，我们知道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其实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在堂弟家中面对这么一个“刷脸”的机会，杜甫却还是选择“烂醉”，这种精神真的是难能可贵。
最后再提一下这首诗的章法结构。很明显，前两联写的是杜位家守岁的情景，后两联则是写自己守岁的感慨。守岁聚会的内容其实在前两联就写完了，一般人写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但杜甫却能从“守岁”这里再翻出一层新意，由“守岁”联想到自己都快四十岁了而仕途依旧迷茫的心态，然后再来一层转折，虽然仕途迷茫但还是要不忘初心。这就是大诗人在写作上的厉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