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焱 | 父亲的脊梁
谢均焱,湖北省监利县人,男,1955年出生。笔名君言。曾任《监利人》杂志社编辑、《广西百色湖北商会》会刊编辑、《大荆州》杂志社特邀编辑、记者;参与过《东方之星》沉船事件全程报道。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和文学网站。小品仅有、佳作绝无。一生浪迹江湖、喜交文友,终究一事无成,唯以码字为乐。愿与诸君粗茶淡饭、雅俗共赏。
父亲的脊梁
我的父亲离世已经10年了。这10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自己,谴责自己。我不知道父亲临终时,对我有着怎样的期盼,也不知道他是怎样闭上眼睛的。但他的遗容却永远定格在我脑海中,无法抹去。我深信,他在离世前,最想看见的人肯定是我。但我却远在千里之外,为能回家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而跟主管苦苦求情,主管要找到顶替我岗位的人才能批假。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谁又可以顶替我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呢?我是怕自动离职后丢掉饭碗、丢掉两个月的工资。而我真正丢掉的是父亲的期望、父母的恩情、和我做人最起码的孝道。
我的父亲,是一位老军人,性格刚毅、直率、豪爽。1951年参军抗美援朝,光荣负伤后,于1952年进入湖北省荣誉军人学校学习。本来有提升军官的机会,却因1954年的那场大洪水,家里淹死病死6口人,父亲不得不申请复员,用他军人钢铁般的脊梁,一肩挑起了大家庭的重担。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父亲是新沟区红桥公社第一任武装部长。这一年,监利县开挖四湖河,父亲带领劳动力,日夜奋战在第一现场。
那些官员们正准备对父亲群起而攻之,父亲愤怒地拔出手枪:“看谁敢动,老子一枪打死他!”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军人的本色。后来,随着彭德怀蒙冤下台,我父亲也被吃火锅的那帮人冠以“彭德怀反党集团在新沟的代言人”而开除了党籍和工作籍。
父亲黯然离开他心爱的人民武装工作岗位,被送到红桥公社管辖的湖区顺风岭(今顺风村)劳动改造。顺风岭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生活极其困难。当时年仅4岁的我,经常闹肚子,整天哭哭啼啼。一天,门前走过一个背着麻袋的人,麻袋里不知是什么动物在叫唤。母亲吓唬我:“你还哭,那个人是捉好哭佬娃的,再哭就要他把你捉走。”那人听了还真打开麻袋口,说:“来来来,把好哭佬装进去。”
父亲知道后,严厉地批评了母亲:“教育小孩千万不要用这种方式,你对他说一次谎,就有可能影响到他一辈子说谎。”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出父亲对我的管教严厉,方法得当。一些所谓的“走资派”都视父亲为知心朋友,有事无事总爱在父亲的“防汛棚子”里海聊。由此,我也认识了许多当时受打压的区委书记、镇长乡长之类干部,听他们讲历史、聊文化,只是从来不和我谈政治,仿佛那是最为高深莫测的知识,说了我也听不懂。
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家里就父亲一个劳动力,我们姊妹3人,加上老奶奶,也算是家大口阔,日子过得紧巴巴,但父亲从来不愁眉苦脸,而是想尽办法让我们读书,让一家人生活过得并不比别人差。我眼里的父亲是家中一根高高大大的顶梁柱,他用坚强的脊梁扛着整个家,从不叫苦喊累。父亲性格开朗豁达,每逢春节,他总是乐哈哈地在村子里跑上跑下,村民们亲切地问他:“这年过得怎么样啦?”父亲笑着大声回答:“今年随便过,明年买马坐!”
父亲的脊梁是座山,我们在这座山上快乐成长;父亲的胸膛是片海,我们在这片海里抵御风浪。当我们长大了,却飞走了,留下孤孤单单的父亲母亲,成了空巢老人。
2006年,春节刚过,年的味道还没消散,我又不得不离开年迈体弱的父亲母亲,到深圳去打工。这年6月初,接到家里电话,说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卧床不起了。
我并不感到意外,父母都是8旬老人了,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但我知道,父亲是一位固执而要强的人,平时不愿拖累我们,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要我回去。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请假返乡探望。
我和妹妹一道回家,走进房间,呈“厂”字形摆放的两张床上分别躺着父亲和母亲。骨瘦如柴的母亲蠕动着嘴唇,无力地说了声:“你们回来啦。”
父亲面墙而卧,刚要翻身,就痛得哎哟直叫。声音倒是洪亮,身体却失去了力量,在我的搀扶下才翻过身来。父亲胡子拉渣的脸脏污得像乞丐,不知多少天没洗脸了。看着我,他眼里泛出了惊喜的光芒。我顿时潸然泪下……
父亲患有中风后遗症,落得半身不遂,全凭意念支撑着。二老相依为命,度着这风烛残年。
我曾见过父亲用一只手替母亲擦澡,帮母亲翻身,扶母亲起床。而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是那样细致周到,呵护有加。
我也曾见过父亲杀鱼,他用拐杖将鱼打死,再踏上一只脚,用颤抖的右手将鱼腹剖开,去掉内脏洗净后放在锅里煎。再把萝卜、辣椒剁成碎块,同鱼一起煮。就这样半煎半煮,两人还吃得津津有味。现在,他连这些简单的劳作都无法进行,失去了自理能力,心里的悲凉不言而喻。
我给父亲洗澡时,看着他被岁月折弯了的脊梁,像一座微缩的山峰,那是我儿时曾经当成战马骑过的脊梁吗?那是把我高高顶在头顶的脊梁吗?那是曾经支撑着这片天地的脊梁吗?这根脊梁眼看就要轰然倒塌,我却无力扶正啊!
那次回家离开不久,父母亲便先后去世了,我因为工作无法脱身而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份刻骨铭心的痛与悔,如同对父亲母亲的思念,将伴随我余生的光阴。
(原文载于2016年4月8日荆州日报文艺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