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坪往事越千年(三):悲情人物覃佳耀(上)

从花果石后山俯瞰凤凰山及周边。清嘉庆元年,这一带都是充满硝烟的战场。(李东红摄)

榔坪人覃佳耀,清代嘉庆年间长阳白莲教起义的主要领导者之一,长阳民间两百多年来家喻户晓的人物。榔坪河南北两岸,秀峰桥山里山外,都曾是弥漫烽火硝烟,遭受战争洗礼的战场。

这场起义,始于嘉庆元年(1796)二月,终于嘉庆三年(1798)正月。持续时间虽短,但却是白莲教起义(1796—1804,又称川楚教乱、川楚白莲教起事)重要组成部分。第一,长阳是白莲教在鄂西传入最早的地方之一,是白莲教起义的策源地,发动白莲教首义的领袖人物张正谟也是长阳人。第二,长阳白莲教起义,与前后一个月率先举事的宜都、襄阳,以及同年九月举事的川东白莲教起义,沉重打击了清政府的腐朽统治,是川楚诸多起义力量中清军最难啃的四块“硬骨头”之一。从嘉庆元年四月初二日,至三年正月二十四日,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下达镇压长阳白莲教的谕旨,达41道之多。

白莲教起义失败以后,清廷为宣扬武功,巩固统治,专门组织编纂了纪事本末体专史《钦定剿平三省邪匪方略》,颁行《御制邪教说》“教育”天下。长阳白莲教起义“熄火”十七年以后重修的《长阳县志》,用近9000字的巨大篇幅详细介绍了起义以及镇压起义的过程。在这些封建统治阶级编纂的史志中,覃佳耀等起义领导者被称为“贼首”,起义军被称为“邪匪”。而在1992年编成的《长阳县志》(1840—1985),按照旧的史学思维,不惜突破时间断限,把覃佳耀、林之华、林幺姑等人作为与辛亥革命、土地革命烈士齐名的“英雄”,列入志书卷二十七《人物》中。

我们如何看待历史,后人就会怎样看待今天的我们。二百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这段历史,不禁要问:覃佳耀们究竟是贼首?还是英雄?我们全面了解长阳白莲教起义的历史,对白莲教起义进行正确的认识,将影响今人的思想,后人的认知。

(一)

覃佳耀(又作覃家耀、覃加耀),本名秦佳尧,榔坪秦氏三房祖秦思道后裔(应系由归州回迁长阳的一支),二十七世“佳字辈”,约于乾隆中后期出生于榔坪龙潭河夹椅湾。本是秦姓人的他,为什么被史书和方志写作覃姓呢?

经过分析,笔者认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榔坪秦氏对外称覃氏。据2016年《秦氏宗谱》按老谱记载:明初,秦氏十四世祖秦思让(《秦氏宗谱》分支世系十六卷,有十四卷记载的是思让后裔)夫人李妙清,系靖州屯田都御史李朝用之女。“用被廷遇害时,明政不纲,汝属多遭株连。让祖乃更秦为覃,以避之。由是续陈上宪(注:上司)'长阳并无秦氏’。”对比《秦氏宗谱》记载发现,凡明清志书所载榔坪秦氏人物,均作覃,如覃彦才(思让三子,明石阡府推官)、覃诩(思让后裔,明峨眉知县)、覃佳宝(诩后裔,善行,同治《长阳县志》首载)等等。这说明,榔坪秦氏对外称“覃氏”,由明初及至清末。第二,因为读音有相近,过去秦覃不分、覃谭不分的现象屡见不鲜。如覃,作为明清以来长阳(包括榔坪)人口比较多的姓氏之一,有多种读音,其中一种读音为“qín”,与秦的读音相同。白莲教起义发生时,很可能先是地方保甲,经塘兵逐塘口报后,才经宜昌中营外委书面上报至宜昌镇。由于事发紧急,又经过层层转报,驻军来不及核实姓名,故臆秦为覃,臆尧为耀。最后将错就错,一错到底。第三种可能是,覃佳耀起义以后,秦氏宗族为免受株连,于是将其开除族籍,与其撇清关系。

长阳为什么会发生白莲教起义?覃佳耀又是如何成为长阳白莲教起义的头号首领?这一切,要从白莲教的起源发展,以及乾隆末期中国、长阳的社会背景说起。

白莲教是唐、宋以来流传民间的一种秘密宗教结社。早期的白莲教崇奉阿弥陀佛,提倡念佛持戒,规定信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它号召信徒敬奉祖先,是一种半僧半俗的秘密团体。由于教义简单,经卷通俗易懂,为下层人民所接受,所以常被利用做组织人民反抗压迫的工具。在元、明两代,许多人以白莲教为外衣,发动了多次农民起义。元末红巾起义领导人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邹普胜等,都是白莲教徒,他们以明王(即阿弥陀佛)出世和弥勒下生的谶言鼓动群众,产生很大影响。可以说,朱元璋正是借助广大白莲教徒的力量,建立了明朝政权。正是因为白莲教具有极大的煽动力,明清以来,成为政府镇压的对象。流传到清初,白莲教发展成为反清秘密组织。

覃佳耀出生屋场遗址(图片来自2016年《秦氏族谱》)

清代中期以后,人多地少的矛盾、政治上的腐朽、连年的自然灾害、政府对山区管控的薄弱、白莲教的传入和政治目的,以及起义领导者个人背景及性格等等,是促使白莲教起义爆发蔓延的原因。“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清代川、楚、陕、甘、豫,起义军众多,不相统领,各自为阵,原因有同有异。在此只说几个与长阳白莲教起义的主要原因。

求生存,是首要原因。古代百姓,由于自然环境相对恶劣,生产力相对落后,人们的需求并不多,最主要的需求就是有饭吃,活下去。到今天,吃饭还是人们的第一件大事。但凡民不聊生之时,皆是怨声载道之际,发展到一定程度,民变甚至起义的火药桶就会被点燃,从古至今的例子,不胜枚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农业社会,要吃饭首先要有田种,有粮食收。清代初年,是长阳人创业当“地主”的黄金机遇期。经历了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至康熙十二年,长阳纳粮人口由明万历年间的3250人锐减到1900多人,大量土地荒芜,无人耕种。此时,社会已相对安定,一部分原住民返回原籍复业。同时,通过政府组织,来自湖南、江汉平原地区及周边州县的无地少地的农民开始陆续“进山”开荒,“挽草为业”。从康熙三十六年(1697)到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59年间,在政府的统一组织下,土著居民的新增人口及外来移民,陆续开展十七次垦荒。至此,长阳中、低山自然条件相对优越的地带,全部开发殆尽,都有了“主人”。后来出生以及迁入的新增人口,要么到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高寒地区“广种薄收”,要么沦为地主的佃户忍受剥削,人多地少的矛盾越来越严重,吃不饱穿不暖的贫民越来越多。“吃的是蒿子饭,睡的是猪油渣(破棉絮)。”

说政治上的腐败,主要是指制度上的腐败,说白了还是与经济有关,涉及赋税和蠲䘏制度。乾隆三十年以后,“永不加赋”,按《赋役全书》规定,长阳赋税为九百二十三两五钱八分二厘零。冒一看,这个数字并不高,因为均摊在每个老百姓身上的费用并不多。但是帐不是这么算的。因为直接给国家交纳赋税的人是地主,而不是农民。地主不是慈善机构,他们除了给国家交的税钱,还要从佃农手里攫取更多。所以农民辛苦一年,最后落到手上的并不多。再说蠲(注:免除)䘏,这是古代的救济救灾制度。“我国家休养生息,黎元阜安,偶遇水旱则蠲岁租,间发征徭则免里役。”(道光《长阳县志》)这冒似又是一个好政策,但真正惠及百姓特别是佃农的太少,朝廷虽然免除了地主的赋税,但佃农交给地主(少数品德高尚者除外)的一个子儿都不少。这一点,就连皇帝也一清二楚。“惟是输纳钱粮,多由业户。则蠲免之典,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彼无业贫民,终岁勤动,按产输粮,未被国家之恩泽,尚非公溥之义。”(雍正十三年乙卯清世宗谕旨)针对这种情况,皇帝采取“其令所在有司,善为劝谕各业户,酌量减彼佃户之租,不必限定分数,使耕作贫民有余粮以赡妻子。若有素丰业户,能善体此意、加惠佃户者,则酌量奖赏之。其不愿者听之,亦不得勉强从事。”(同上)这种靠道德而不是靠制度的作法,对地主不起任何作用。上述两种制度,说到底是因为封建王朝只会维护地主阶级的利益。但这种不平等、不平衡的搞法,必然会加深贫困百姓的仇恨。

乾隆中期以后,全国水旱频仍,长阳也先后发生了两次全县性的自然灾害。一次是乾隆四十三年(戊戌)的大旱灾。据旧志记载:“〔乾隆〕四十三年,大旱,民食树皮、草根、观音土,死亡相踵。”清代乾隆年间中国著名诗人彭淑(字秋潭)的一首竹枝词,反映了这场“奇荒”过后不少人避灾逃难,颠沛流离的凄惨场景。“劝郎切莫上川西,劝侬切莫下竹溪。川西虽好风波险,竹溪虽好有别离。”其自注:“长阳俗,重去其乡。戊戌己亥之间,有挟家赴竹溪、房县者,至卖其妻,在长阳为异事也。”另一次是乾隆五十三年的大水灾。“五十三年,清江大水,坏城郭,漂没沿江田庐无算。”(道光《长阳县志》)水灾过后,湖北布政使陈淮专门来长阳查灾。三司以上大员莅临长阳,这在明清时期是唯一一次,可见灾难之重,官员无法回避。这次水灾,除长阳外,还涉及长阳沿岸十四州县及九卫,面广人多。灾后赈灾时,长阳只被定为“六七分”灾区,皇帝“仍著该督抚察看情形,或酌借耔种口粮,或减价平粜,分别酌办。”官员酌办,这在当时几乎是个笑话。有清人笔记记载,时任湖广总督毕沅,与湖北巡抚福宁、湖北布政使陈淮,三人联合,索敛民财。有民谚:“毕如蝙蝠,身不动摇,惟吸所过虫蚁;福如狼虎,虽人不免;陈如鼠蠹,钻穴蚀物,人不知之。”两次灾害过后,长阳下层贫民可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乾隆六十年,爆发了湖南、贵州苗民起义,清政府从各省抽调大批人力、财物进行镇压。由于湖北、四川二省邻近湖南、贵州,所以两省人民负担更加沉重。但地方官“赋外加赋”,残酷榨取,造成了“今日州县之恶,百倍于十年、二十年以前”。(贺长龄辑《皇朝经世文编》卷八十九:洪亮吉《征邪教疏》)

白莲教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传入长阳并兴起的。据《剿平三省邪匪方略》,乾隆中期,安徽人刘松“假治病持斋,伪造经偈,传徒遍天下,是为白莲教之首。”乾隆四十年,刘松在河南鹿邑被捕,遣戍甘肃。其后,手下刘之协、宋之清授教川陕及楚,“倡言劫运将至,遂谋不靖”。据道光《长阳县志》记载,当时刘之协就曾到长阳传教,先后发展刘光先、赵利全等长阳教徒数人,后渐至数百上千人。事发,宋、刘二人逃亡,被清政府全国缉捕。而“吏奉行不善,胥役假威肆虐,逐户搜括,富破家贫陷死者无算。武昌府同知常丹葵奉檄之荆宜,罗织瓜蔓,怨声沸道。”(宣统《湖北通志》)在各级官府“不可使一人漏网”的猛力通缉下,不仅白莲教徒人人自危,未信教者也惧怕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乾隆五十九年,各地白莲教为反抗清廷镇压,决定先入为主,相约于“辰年辰月辰日”(即嘉庆元年三月初十日)举事。

同治《长阳县志》关于白莲教起义的记载

发动白莲教首义的是长阳人。据清宫档案记载,乾隆五十九年(1794)四月,长阳人张正谟、林之华等,经湖北房县白莲教首领白培相传授入教(推测覃佳耀等也在当时入教)。张正谟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是个传授武术的教师。乾隆六十年八月,张迁居荆州府宜都县,利用县衙差役身份,在宜都、枝江等地广泛发展教徒,利用宜都洋津畈教徒聂杰人(大地主之子)的财力,秘密筹备起义。至嘉庆元年(1796)正月,枝宜教徒达到二千余人。此时,宜都、枝江、长阳、长乐白莲教之间也已互有联络,围绕全国“辰年辰月辰日”举事的目标,加快发展教徒,私造军火,筹备粮饷。没有不透风的墙。由于教徒声势过大,部分人组织纪律性差,其活动很快被官府侦知。嘉庆元年正月甲寅,张正谟推举聂杰人为起义军首领,“啸聚数万人,盘踞〔宜都〕灌湾脑”,揭开了川楚陕豫甘五省白莲教大起义的序幕。

嘉庆元年正月,长阳金子山、七坵及长乐教徒响应枝宜,揭竿而起。据道光《长阳县志》记载:嘉庆元年正月,刘光先、赵利全等,“在七坵、金子山各处倡吃斋烧香之说,宵聚昼散,始而敛财行淫,渐至阴谋不轨”。由于起事匆忙,准备不足,长阳县城周边及长乐县的起义迅速被镇压。在湖北按察使张长庚的统帅下,宜昌镇曾攀桂、荆宜施道崔龙见先赴长乐剿贼,随即与长阳知县陈熷、署县事沈堂,“查拿本境,搜器械,擒渠魁,余党听出首自新。”“前后擒治百余人。”面对严峻的形势,长阳白莲教徒当然不愿意束手就擒,决定接踵而起。此时,偏处长阳西隅、政府管控薄弱地带的覃佳耀与林之华,已各自聚集了数千人队伍。“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轰轰烈烈、威震清廷的长阳白莲教起义即将在鄂西万山中上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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