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随笔】腹有诗书
东坡诗里,特喜欢“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总觉得,里面蕴含着很多形而上的意韵。而这,窃以为,正是读书人有别于其他人的地方。
一个叫吉辛的英国人曾说:“读书人和不读书人的距离,就如同死人和活人之间的距离一样。”这话,显然太夸大其辞。但细细一想,似乎又不无道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说的虽是“鸡同鸭讲”的交流障碍,但往往,话语也能区别和彰显身份——不同身份的人,自然有不同的话语体系,而这体系的内部构成,必定是各自的学养和识见,道德与情操。说得直白些,就是腹笥里装着的那些书们,和书们酝酿发酵出来的东西。“看看人家,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在乡下老家,夸人明白事理,说话得体,这几乎是经典句式。
苏东坡的好友黄庭坚曾感叹:“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跟老师们交流,我曾以此为例,结合东坡诗句,说“书是最好的化妆品”:精神和生命的化妆品。一个腹内多书的人,不但胸次玲珑,谈吐优雅,脸上也常有灼人气色,气度雍容,即便上了年纪,虽满脸沧桑,却和蔼慈祥,从容笃定;那些腹中空空的人,长相往往越来越困难,满脸板结,如多年未翻耕的土地,茫然荒芜,猥琐难堪。难怪美国总统林肯会说:“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为自己的长相负责。”如何负责?当然不只读书一途,但如果长期远离读书,直落得一襟风尘,满面烟火,人就真可能俗不可耐。
读书人自然是“好读书”的。他们对“读书”这一行为的膜拜和推崇,时常夸张得无以复加。南宋诗人尤袤说,“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读之以当友朋,幽愤读之以当金石琴瑟”,读书几乎可以替代生命的全部。林语堂则说,读书可以“开茅塞,除鄙见,博学问,广见识,养性灵”,简直就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很多年前,我一位特别好书的朋友,甚至说过“日无泪垂”,简直到了“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地步。
不过,似乎真是“文章憎命达”,“穷困”之于读书人,仿佛孪生兄弟,如影相随。看电影电视,或古书插图,读书人的扮相,多半形容消瘦,心力交瘁,而鲜有肠肥脑满,一脸赘肉者。穷困潦倒,难以显达,人皆以为苦,读书人却能自甘其苦,自得其乐。《论语》中说到颜回,孔子曾迭加赞赏:“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人不堪其忧,回不改苦乐,面对同等情状,“回”和“人”的差别,正是读书人和不读书人的差别。想想,那青灯黄卷,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日子,好过的么?那囊萤凿壁,头悬梁、锥刺股的滋味,好受的么?读书人却趋之若鹜,甘之如饴,何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也。
读书的目的,也时常被读书人表述得极为高迈宏大,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似乎书读得好了,便可经天纬地,济世安邦——喜欢背着精神文化的十字架行走,哪怕饿着肚皮,也要坚持顶天立地的梦想,这是读书人的可爱处,也是其可笑处。“治国平天下”之类,往往言过其实,大而无当,多半难以落到实处。而且,倘要较起劲来,真要让读书人身背社稷,负轭前行,那也实在太难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甚至,读书人因痴情于书而不事生产、经营者,多矣,其境况之悲惨,凄凉,往往连“齐家”之愿,也难以实现的。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读书最大的功用,只在于“修身”,即修炼自身:通过读书求知,构建起自己的精神大厦,以抗衡俗世的物质处境。所谓“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静土”,哪怕现实再艰困,读书人也能以“书”为安身立命之本,横空超越,睥睨俗流。
书读得多了,对人对事,读书人的见解,便常常显得非同凡响。譬如说穷富,孔子便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哉”。当他先生困于陈蔡之间,被弟子玩笑为“丧家之犬”时,还津津乐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也。”又譬如说钱财,一般人总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读书人却时常固守原则,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这还只是个人小节。涉及到事关家国天下的大事,读书人的态度更是显豁。毛词中“恰同学少年”诸句,最让人动心。尤其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语,庶几道尽了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浩阔情怀。读书人中,虽也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冬烘先生”,或“三家村学究”,但“位卑未敢忘忧国”,因而“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者,更是大有人在。“有关家国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是读书人说的。“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也是读书人说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还是读书人说的。“匹夫兴亡,天下有责”这样慷慨激越的话语,更是出自读书人之口。北宋大儒张载(人称“横渠先生”),论及读书人的责任与使命时,曾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言,被称为“横渠四句”。据称,此四句,最能体现儒者的襟怀与抱负,也最能突显读书人的器识与宏愿。
当然,满怀的抱负,满腹的壮志,满脑的忧患,倘若得不到别人重视,自不免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感——他们并不知道“怀才如怀孕,时间长了自会显露”的道理——诗仙李白,向以豪放、旷达著称,但其诗中,太多这种“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牢骚、渲泄,甚至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郁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愤激。但是,在牢骚、渲泄之后,在郁闷、愤激之后,他们仍是“满肚皮不合时宜”。
因而,读书人在现实生活中,常显得困窘,迂阔,固执己见。人们也总是讥笑读书人为“书呆子”。不过,只要迂而不腐,呆而不酸,不像“上大人孔乙己”那样,死守着“窃书不为偷”、“茴香豆的四种写法”不放,我觉得还是蛮可爱的。
《世说新语》里,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说是“七七”那天,晴好的日子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晾晒衣物被盖,富裕人家更是挂满绫罗绸缎,一个叫郝隆的穷书生,却敞衣袒腹,躺卧太阳之下。邻人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劝他把上年的衣物拿出来晾晒。
“我正在晒啊。”郝隆悠然笑答。
“你在晒什么?”邻居疑惑。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禁不住浮想联翩:要是郝隆不说,邻居怕永远也弄不明白——郝隆横拍着肚腹说:“我正在晒我肚子里的书啊。”一副神秘而自豪的样子:言下之意,自己盖世经纶,可惜怀才不遇,除满腹诗书以外,别无长物,只好在这晴和的日子里,晒它一晒。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程度,不亚于“腹有诗书”之句。因为它语带双关,声东击西——只可惜,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在今天这个“高大上”的时代,已经越来越少了。
刊于《天下书香》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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