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错误,我不想改正

一个错误,我不想改正
如题,是早年诗友龙斌的一首诗的题目。早年,与青春、热血、激情有关。青春自不免生涩,莽猛,热血易于沸腾,激情易于冲动,热血沸腾时,或情势危急中,自不免犯下这样那样的错误。
那时,龙斌和我是不同班的同学,年齿相若,青春、热血、激情,也都仿佛。他诗中所谓“错误”,究竟何指,那首诗缘何而得意,未曾询问,但无疑,我喜欢这首诗。事隔多年,在他当时出的那本诗集里,现在还能确凿记得的,只这一首——感觉中,“我不想”这样的表述,显豁的态度,决绝的语气,有种青春期的叛逆、无畏和凛然,契合了当时的情境和心境。
现在,我自然已不再青春,想必他也如此。40多岁的人了,古人说,早该“不惑”。真正的“惑”虽也还不时冒出来,但确也有了些“不惑”。比如说,对错误的理解,和态度。
错误也叫过错。我愿意这样理解:过错,就是过去的错误。人生不是用铅笔在白纸上描画,生命里也不可能有橡皮擦,或涂改液。错误一旦铸成,便已成过去,谁也无法改正,或者说,谁也无法真的改正。就像谁也不可能,让凋谢的花朵再现春风,让枯萎的落叶重返枝头,谁也不可能攥着头发,让自己脱离大地,谁也不可能让昨日,重新再来。
对于过错,先人早已有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但,千百年来,世间人等,谁不曾犯过错误?谁又能真的改正过去的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倒是在这样痛切的追悔中,我分明感觉到错误的难以改正。

也许,对青春而言,错误就像禁忌,如同伊甸园里的那枚苹果。那色泽,或许并不艳丽,那滋味,或许并不香醇,但因为“被禁”,所以有吸引力。而且往往,越是被禁,诱惑力越大。那样的时刻,生命年轻,道路不定,方向不明,需要不断尝试。既是尝试,就可能试对,也可能试错。一错再错,甚至大错特错。这固然不幸,但转念想,不经历过错,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怎么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吃一堑,才能长一智。如果说“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似乎也可以说:错误是正确之母。

正因如此,青春的字典里,不该有后悔的词条,就像人生的道路上,也没有后悔药可买——这句话,常用来劝告人要审慎,三思而后行,不要冲动,意气行事。但反过来想,既然没有后悔药可买,那又何必后悔?做过的,都是自己选择的,或者说自己觉得当时应该做的。即使错了,既无从后悔,也不必后悔。就像弗罗斯特所说,林间的两条小路,哪怕选择的是人迹最少的那条,也要走下去,并且不后悔。
但这道理,并非所有人都明白。回想往事,或检讨过去,很多人喜欢说“如果”,用种种假设,对已成过往的事情,进行追悔、哀悼和懊恼,仿佛这样,就可以得到挽回或弥补。殊不知,岁月如流,任何事情,一旦成为过去,便不能再假设。正如历史,当那一页时光翻过,大幕徐徐落下,它就成了永远的“过去时态”,只有坦然正视,只有承认或承担。如果或假设,只是逃避。而逃避,并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

因此,无论如何,当结果呈现,我便不再后悔,不会因为最终的痛苦,而否认曾经的快乐,不会因为最终的错误,而懊恼最初的选择。因为我不能,不想,也不愿意。哪怕是最坏的选择,只要是自己作出的,就应当自负其责。而且我知道,那样的时候,那样的选择,必定是生命中应当有、也必然会有的,即使是错误,也当是美丽的错误。

比如爱。抉择可能有无穷多,但能选取的,只会是其中一种。谁也不能占尽种种便宜,正如谁也不能,将春天的所有花朵据为己有。在早年的诗中,我曾说:“一百万朵玫瑰开在我的眼前/我只爱上了一百万之外的那一朵”,既然爱上,就不再改变,就当持恒、坚守。或者,用我另外的诗句来表达,就是:
有一种幸福,是终生守护一些
简单而洁净的事物
不为季节和风雨动摇。比如爱
比如灵魂。一旦选择
就不再选择。一旦热烈
就终生痴情,忠贞而坚韧
就像当初,选择文字作为自己的精神方向和灵魂皈依,并非不知道其中的苦,累,艰辛。但因着内心的热爱,便决意作了这样的抉择。行走世间,人要有归宿,有漂泊后的定所。物质向度上的,必定是亲近的人,温暖的家,家里的安宁和温暖。精神向度上的呢?当然并不一定是文字,但是我既然选择了字里行间的行走,就只能努力走下去,走到最后,走到最好。
或许,这既是个性使然,也是命中注定。因此,再委靡的时候,也要看看书,再困顿的时候,也要写写字。此生,我愿意,就以这样的方式,慰藉自己,就以这样的选择,驱使自己。不想再改正,哪怕最终,才发现一切都是空,才发现,最初就是错。

龙斌写那首诗时,人民币上的“贰”字,还是错版的。据说,那个字,已错版了很多年,而且,是与正版同时流转。后来,经过许多人反复讨论,确认,终于改了,改成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但是,龙斌坚持不改。他说:

一个错误

注定还要错下去

我真的无法也不愿意改正

像错印的唯一一张邮票

成了我一生中唯一的珍品

我也是如此。我愿意把所有曾经的选择,哪怕是错误的,也要当作绝无仅有的珍品,一直收藏在自己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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