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平凡岁月(一):故人
无论您远走何方
老北京人说:“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真是一种非常纯粹的人生哲学,永远不烦躁,不起急,对生活总有一种淡然处之的态度。
故人
01
早些年,在村东头,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头常年来此。稀疏而凌乱的头发,高颧骨,胖胖的脸阔而圆,干燥的皮肤下透着苍桑,一直紧闭着的嘴唇青而烈,他的肩膀很阔,走路厚重而坦然。老头常穿带领头的灰色布衣,深褐色的裤脚已开了些缝,尽管推着的老牌自行车在巷弄内时常哐哐做响,可手艺却一直没落下,在隐隐的灯火阑珊处如萤火般微微地兀自闪烁,叫人顿觉亲切。
他一来,将老牌自行车一立,拿下家伙件儿来。他总爱坐在那棵大柳树下的石阶上,那时正当盛夏,清晨落了场小雨,地面有些湿,大柳树分外翠绿。老头照例先燃着小火堆,孩子们看到后奔走相告,总爱甚至习惯从家里小心翼翼地拖些玉米粒儿,胆小如鼠却馋劲十足,蹩脚的小子总在路上落些玉米粒儿,原来是塑料袋漏了小洞。小家伙几个,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让老头接过手中的塑料袋或是提篮,明亮的眼神里闪着可爱,透着天真。
老头统统把收过来的玉米粒灌入烧得黑乎乎的铁质圆滚筒内。左手搭于滚筒末端的手柄,并一直转动着,宽厚而布满厚茧的右手托着长长的烟斗,嘴中吐出晕开的烟圈儿,好不悠闲。他深邃慈祥的目光时常瞄瞄烟斗,大拇指忽而捣捣碎烟片儿,时抬时落。一撅一撅的嘴角露出双酒窝,憨态可掬,与柳树梢滴落到地上砸碎的水滴一样,都是让人喜欢的样子。夏天的阳光似乎起了困意,一种含含糊糊的困意。
02
1996年,外公中风,从信用社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左侧从手到脚皆失活动能力,幸而,锻炼锻炼,还可拄拐缓慢行走。
我几乎是外公外婆养大的,与他们自是亲切。后院开个小门,撤了门栓,便是他俩的露天厨房,房外有个四方小院,自成天地,颇幽静,其间散落兰花、牡丹与月季,花间掩映着一把蓝色塑料椅。垒半尺高的假山,比我略矮几分,其下小池有鱼儿触水,偶吐出泡儿来。地面略湿滑,青苔可爱极了。隔墙是村中路,偶有村人打个照面,互道问候。外婆喜欢做饭之际,在柜上支台老式录音机,尽是济公的“鞋儿破,帽儿破……”
外公下床,拄拐笃笃,我掺着他坐到蓝椅上。临到中午,后院已被太阳晒暖和。外婆的饭也好了,有我爱吃的鸡蛋羹。
村西,一里多的山神庙那儿有位酿酒师傅,自家产酒品味淳香,外公甚爱之,隔些时日,外婆常去买些拿家做泡酒,添些党参、当归、五味子之类的。外公喜酒,时常清酒、泡酒呷着。苏东坡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外公可谓人生之乐俱在酒,然美酒怎肯孤独,亦要卷烟相伴,遂索性二者兼喜。
饭毕,外公准时打开收音机,听听今日新闻,又抿口酒,时光静谧且安逸。一眨眼,已是夕暮将沉。我把他掺回屋,外婆把饭放于床头黑柜子。外公这时耍起小顽皮,不想吃饭了,早已酒饱,酒香不怕肚子饿,实乃真事!
半夜,屋里橘黄灯柱散射,外公开灯,剥开柜上春城烟,抽了起来,我和外婆就睡在隔床,墙上黑白照片裹上一缕稀烟,淡淡的,一会儿又回旋至灯角,窗帘上投出个斑驳的光影。此后,一夜才安眠。
若天恩赐,晴空万里。外公也会出屋,到厢房里晒太阳,几个小辈常伴其旁。村南,包子铺刚蒸好一笼,大舅取回一份,清晨,肉馅儿包子呼呼冒热气儿。此间,再打壶醇香的酥油茶更觉享受。撑一长棍儿,在瘦高的圆木桶内上下拉窜,茶香、酥油味摇曳。几人谈笑,擒个包子,托碗酥油茶,大院的石榴羡慕得开了嘴,露出殷红的粒。
外公又给我们使眼色——打酒去,还特意咧下嘴,我们自然明白,多打点儿。步入中堂,揭去压住坛口的红布包,拎了酒吊子,伸进小口大肚之酒缸,提酒而上,太满了,一会外婆又得骂;太少了,又不好交差,干脆抖下一丁点。趁给外公打酒的间隙,我几个常偷抿一口,深深嗅上一嗅,那味犹今不可忘。
若外公身体还好,父亲常接他到我家。倘是今天来,外公定会控制酒量,若隔日,他可管不着什么,只怪酒香惹人迷,要是今晚不想吃饭,不必猜,必是乘风追酒去了。
外公常对儿孙道“若我哪天归去,你们喂点好酒,我又会活过来的。”然他终究没有醒来。蓝椅主人,已走了五载多。
高二那年,教师节放假,外公还是等齐了所有人,才走的。他双眼紧闭,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嘴唇干裂,我多想扑上去,哪怕在他嘴边拭些酒,也能让他安然入睡去。小姨常说,她会时常梦见外公:有时干净利落,有时衣衫褴褛。而我不知怎的,五年来,一次都没有梦见他。
2019年春节前夕,大舅家杀猪请客,我又走进外公和外婆曾住过的房子。墙边几行字,歪歪扭扭的,凑近一窥,铅笔印下书着“还我青春”、“忍为高”,这笔迹已存五年以上。
悠悠岁月忍为高,还我青春从头转,外公曾道“响鼓焉用重锤”,酒中之客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然酒味犹香。
03
村里有一群人,我称其为“晒聊族”,顾名思义,就是靠墙根、排排坐石凳边晒太阳边闲聊之人,多为老者,尤以老太居多。
我们这儿,老头们则更喜欢咂着旱烟,到附近老协打麻将,或遛鸟,习长话短说,不大热衷闲言碎语。“晒聊族”渐剩老太太。
她们通常集于村口,或村中,一切热闹宽敞明亮地儿。赶集的,下田的,走街串巷的小贩……倘逢遇,一机灵劲儿,她们的眼花似全好,“走过那人是谁呀?”“他(她)要去做什么?”非逮问一清二楚才作罢。
我多从其旁经过,问候一句:
“晒太阳呢啊?天儿好了。”
“嗯,可不!”或者“去哪边啊?”
“嗯,干点儿活儿。”
我发现一有趣现象:村人打照面儿,启口,总两句亘古不变,“去哪儿?”“饭吃了吗?”或明瞅见他上街买菜,还问句“去买菜啊?”那人只得答:“嗯,去买菜,刚回嘞。”
天光清热,村口柳树下又聚群“晒聊族”。盛夏,柳叶已从早春的嫩青化成深绿,如墨般暗沉,这绿意,有一股直捣人的诡异气儿。老柳树皮苍松,轮廓虽未减三分,仍亭亭如盖,然老态龙钟依稀可见。
树荫下,几人在窃窃私语,又是风言风雨,家长里短。裹一圈的黑色头布下藏不住双白鬓角,肤色黑黄,暗沉有斑,嘴角皱缩,咳嗽一声,面容浮出一刀刀深深浅浅的皱纹,凝定住,一笑,又密密挤一堆儿,落齿漏风。蝉音悠绵,渺渺可闻的田野蛙声,风一吹,柳枝轻颤,阳光从叶缝间闪耀着碎光,抚她脸上,又舒展开。她忙闭眼,手中紧逮住拐杖置石凳上,双肘齐搭膝盖,身子向前倾,厚厚棉袄竟觅不出半毫驼背。双脚轻抖,头也跟住微摇,唇边吐出似猫咪的呜呜打鼾声。
当间儿,斜挎式小音响内倏忽蹦出白族调,一淹困倦与稀稀疏疏的说话声。有人唱念有词,轻轻复述,解疑释惑。间或搓稻绳,以捆扎农作物;揉大香,可赶集摆售,可作庙会祈福;打浆糊,叠元宝,作法事、祭祀仪式……
她们兀自倚靠在墙根,拄着拐杖,双眼定定地看着远方,那种凄凉与辛酸,可能没人知道,也许自个儿才懂吧!那里可以第一时间望见村里来了谁:会不会是离家多年的子女回家省亲;会不会是出嫁几载的女儿回娘家看望自己……
她或许很唠叨。她会在你下田赶不赢时,煮好饭,等你回家,尽管味道或淡或咸,不似当年;喂鸡喂猪,了却你的后顾之忧;烧水打扫,你回家时,能喝口热茶,住所清幽;娃儿们还小,哭闹不停,她会变戏法,像你小时候那般,一下不哭,糖很甜。
后来,你带着沉沉的、满满的一箱行装,匆匆上路了。在你飞得最高的时候,挣脱了一直牵着你的那根线。断了线——却放任了一只风筝的神游天地。
她笑了,也哭了。
她还是习惯到村头走走,闻闻你早已消失的气息;她还是在夏水汤汤的季节里,斜倚门旁,听听你穿着小雨鞋,在雨中踏踏而来的欢笑声;她还是喜欢不时拿出你心爱的儿时玩具,细细端详,当成宝贝,用布小心包裹,藏起来。她拨弄手指,一指指数着你有几载未归家了。
“叮叮叮”电话响了,那头传来你将回家一趟的声音。
她把听筒压在胸口,暗自窃喜一阵儿。
“别着急回家,在外边好好发展,家里都挺好,别太牵记。”银发却狂喜得变白了些,如皎洁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