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乱谭|落耳朵,划耳朵

诸暨土话里,“耳朵”是读作“泥朵”的。这是因为“耳”“二”“儿”皆同音,诸暨土话“一二三”读“一泥三”,“儿子”读“泥子”,于是“耳朵”读“泥朵”。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过这个发音,确信它是一个古音。那么以下凡涉及“耳朵”的,请都读作“泥朵”。
人的身体器官,诞生了众多稀奇古怪的方言。我将它们归纳为三类:
一类是对身体器官的指认,如脑界头、后枕势、头底心、眼睛乌珠、泥朵、鼻头、嘴部、牙床筋、巴掌、肩胛、胸空头、肋生骨、肚肠经、手梗、脚梗、手底板、脚底板、腰缚头、脚鳝肚、脚踝头……
一类是对身体特征(缺陷)的描述,如癞子、癞头婆、聋嘭、烂眼、独眼、瞎眼、细眼、白眼、刁眼、胡佬、旋头、歪头、扁头、白头、疙舌、哑佬、哑婆、凹脸、塌鼻、凹脸塌鼻头、歪嘴部、烂下巴、佝手、佝脚、跷脚、烂脚、破脚骨、劈脚、斜眼劈脚、叮头烂脚、驼背、呴背、趿肚、风瘫、疤癞、麻佬、癫佬、癫婆、羊癫、花癫、长佬、矮佬(以上皆是绰号的由来)、厚皮实脸、直肚白肠……
最后一类是身体动作的描述,如昂头旋脑、横眼若睹、嚼舌头、落耳朵、划耳朵、嚼嘴嚼舌、杀脚缚手、做筋做骨、掰嘴眼、起翘头、嘴部鼻头翘、揪肩搭背……
“落耳朵”与“划耳朵”,在第三类。这是一种比喻或引申,它们所表达的意思往往与身体器官没有多少关系,譬如嚼舌头,它是一个动作,但实际上它并非真正的咀嚼舌头,而是指在背后搬弄是非。
落耳朵,并不表示耳朵掉落到地上,而是指两个人的谈话被第三个人听到了,那个第三者便是落耳朵的人。或者,两个人聊天,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者将说者的某句话记在了心坎上,这也是落耳朵。
我们孩提时,不敢在大人说话时随便插嘴,但只要我们稍稍留意,大人的谈话都会落进我们的耳朵。女人嚼舌头的功夫很了得,他们看见孩子在身边,便会将说话的音量压了又压,压到我们听不清,目的是防止聊天的内容落进我们的耳朵,我们的嘴巴是没有门锁的,万一将闲话传播开去,一场祸祟就难免了。
那时候,邻里之间的纠纷,有许多都是女人嚼舌头嚼出来的。女甲在女乙面前痛快淋漓地嚼着女丙的舌头,女乙笑眯嘻嘻地将女甲的话语全部落进了耳朵,然后女乙某天碰到了女丙,顺便把女甲的话传给了女丙,女丙怒不可遏,最终找到女甲算账,一场相骂就此诞生。所以,“嚼舌”“传嘴”都是贬义词,嚼嘴嚼舌的女人,就是搬弄是非的女人,都是很招男人厌烦的,她们将村庄搞得四分五裂、鸡飞狗跳。
“划耳朵”的“划”,读作去声,跟“划拳”的划、“划鸡蛋”的划是一个读音。“划耳朵”当然也不是用手去拨弄耳朵,如果像划拳那样划耳朵,像划鸡蛋那样划耳朵,那就变成“劈耳朵嘭”了。我们枫桥一带所谓的“划耳朵”,所指的意思是男女青年谈恋爱。“划耳朵”就是“谈恋爱”,两者之间是等号。
现在这个词快失传了,但在我的童年时代,这个词语时不时会在耳边响起。村里人评说青年男女谈情说爱,不说“谈恋爱”,而是说“划耳朵”。无论当面还是背地里,都是一样的说法。背地里人们通常这样说:“某人跟某人在划耳朵。”当面人们通常这样说:“听说你在跟某人划耳朵?”评说某个大姑娘,人们通常说:“她被某某小官人划得开了。”评说某个小官人,人们通常说:“他竟然把某某大姑娘划得来了。”
划得开,是大姑娘被人家谈走了;划得来,是把人家大姑娘谈得来了。所以,“划耳朵”的另一个比较文雅的说法叫做“谈”。“某某跟某某在谈”,这里的“谈”不是谈话,而是指谈恋爱。我们的劳动人民真节约,非要将“恋爱”两个字省略掉,只说一个“谈”字。
划耳朵的青年男女,从开始的偷偷摸摸,到后来的正大光明,他们一直在划,一直在谈,划了两三年,就是谈了两三年,有的划得失败了,有的划得成功了,可是他们的耳朵呢?划得失败的,他们的耳朵照样好端端长在头上,划得成功的,他们的耳朵里也不见开出鲜花来啊。
等到自己也谈过恋爱后,我才知道“划耳朵”其实一个形象的比喻,它的意思就是:用花言巧语,用甜言蜜语,取悦对方(的耳朵)。这个过程,就是“谈”的过程。在耳朵边谈的,当然是悄悄话,都是花言巧语,都是甜言蜜语,听上去情意绵绵的,它们源源不断地灌进大姑娘的耳朵,流进大姑娘的心田,把大姑娘“谈”得心花怒放,“谈”得情投意合,“谈”得以身相许。
耳朵哪里禁得住甜言蜜语,况且这些甜言蜜语还像划鸡蛋似的,那么密集,那么悦耳,叮叮咚咚,卿卿我我。所以那时的青年男女,划耳朵的成功率是蛮高的,那可都是靠嘴巴上的功夫,哪里像现在,在微信上就可以轻松地谈恋爱了。
方言里还有一个词叫“划天划地”,说明“划”有油腔滑调的意味,那么“划耳朵”这个词也难免沾上了油滑的气息,这也算是过来人对恋爱的一种嘲讽吧,毕竟,那个时候的划耳朵,多少带有一点哄骗的味道。
谈情说爱总是令人头脑发昏,那些花言巧语,一句句都落进耳朵了,假话空话都当成真话听了。等到结了婚,生了子,才发现婚姻压根就不是当初划耳朵时描绘的那副模样。这时候,你悔恨当初“耳朵皮太软”,没有“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坚定意志,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可是你总不至于将自己两只好端端的耳朵割下来吧。
耳朵无罪!继续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惩罚!所以那时候,夫妻离婚也是极其少见的。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