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都的永恒少年‖文/兮诺

囚禁都的永恒少年

要么救你出来,

让我陪你一起逃走,

要么,

让它成为我们两个人的囚禁都。

——皑起

1、

车在兜兜转转的山路里绕了几个弯,颠簸一路,终于变得平缓起来。挑拨开大片横挡着的浓密枝丫后,取之而代的则是开阔的大片平原。汽车渐渐从摇簸的山路转向了宽广的大道。

坐在驾驶位上的中年男子叫其克,穿着整洁,就连下颚都收拾得异常干净。他的眼里是特有的犀利和周密的思虑,双手正在熟练地扭转着方向盘。看到视野逐渐变得开阔而明朗,其克的神色并没有比起先前好转几分,反而更加凝重和思虑重重。

理应说这里是山路,不该有如此宽广而平坦的大道,而这样的大道甚至是超出视平线一般无限地延展,其克几乎要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山路。他犹豫地思索了一下,开始考虑要不要调转车头往回行驶。

车上除了驾驶位,只有后座上还有一位大约十三岁的熟睡着的少年,是其克的养子,也是其克此行的旅伴。他的名字叫皑起,无父无母,目前是以从事野外生物学研究的其克教授为监护人。外界一直流传,性格孤僻一心钻研学问的其克教授,在相关学术界享有巨大权威和名望,但是却极其不善也不愿意与别人交流,少有的可以和他面见的日子往往是重要学术思想提出的发布会。这样的一位野外生物学高级教授,却对自己的养子皑起非常关照和亲近,让他跟随自己,日复一日享受学术的熏陶。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取样分析山林水源的大致矿物质比例,从而对山林的生物环境有一个尽量贴实的分析。目前他们已经兜兜转转分析了几片性质不同的山林,只要把现在的最后一处分析完,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份相对全面的报告返程了。

“唔……”皑起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以倾斜的角度看到窗外铺张开的蓝澈的天空,他揉了揉眼睛,含糊着问,“其克教授,我们到哪了?”

“砰。”

其克刚要回答,张了张口,一声刺耳的枪击骤然胀痛了鼓膜,紧接着是左后方车窗玻璃大片碎裂的清脆,其克猛地扭转头过去,看见皑起顿时彻底惊醒了,冷汗直流地从刚才本能反应倒下的座位席上直直又坐起来。左后方的车窗玻璃上,是一个小小的弹孔,连接着大片彻底碎裂但还没掉下来的玻璃,有些碎片已经落到地上,发出具有惊性的响声。

果然这里有什么不对。其克第一时间猛地踩下刹车,车辆急速中停了下来,其克拿起两把野外防身用的手枪,扔了一把给皑起,随即迅速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皑起回过神来,接过手枪,也也拉开车门骤然跳了下去。

车后方风平浪静,只有车由于急速刹车而产生的刺鼻的烟尘。

其克靠着车门转动身体,确认周围没有人以后,回过头去检查左后方的车窗。车窗大部分碎掉了,但是并不妨碍车的行驶。其克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他转过身跑到后面去在山林里一通寻找,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颗被纸巾包着的弹壳。

右后方的车窗完好如初,只有左后方的车窗碎裂了,再加上弹壳在车外被发现的,那么所有的都只剩下一个解释。

有人在车内对着左后方的车窗开了枪。

其克盯了皑起一眼,皑起的神色惊魂未定,再加上其克先前通过挡风玻璃上的后视镜看到皑起确实一直在熟睡,手枪也一直在自己手中,确实不可能是他。

简而言之,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其克盯了皑起一会,关上车门坐会驾驶位对他喊:“上车。”确认皑起回到车上后,其克才开始继续行驶。期间他一直紧紧注视着后方的视野,生怕再次出现什么意外。

他调转车头开始倒退,山林可以再找,但是如果他们还坚持行驶,有人要杀他们的危险性却是存在的。其克转了转方向盘,低声命令后座上的皑起:“把头低下。”

皑起听话地迅速弯背,两只手肘撑着自己的大腿,双手在头前方合十。他感到自己的躯体上有隐隐的冷风,时刻担心有没有人会再次开一枪。就这样一路行驶了很久,其克忽然把车给停了下来,皑起由于惯性向前一撞,手和头在一起磕到了前座的椅背。最后他惊魂未定地立起身体,哑着嗓子问其克:“其克教授,我们到了吗?”

其克皱着眉头。

“出不去。我试了两次,都转回原路了。我们还是要下车。我们先把车就这样放在山上,去山顶看看有没有可以出去的路。记得带上你的枪。”

他们重新拉开车门,重重地砸了回去,警惕望望周围确认没有危险才开始往上走,皑起跟着其克,尽量走到其克的旁边,在大片树木过后,又有大道重新显露出来,再往前走,树木渐渐消失了,仰视这里可以看到山的顶端一座高高的白塔。白塔上是巨大的被刻着的三个字。

巨大的“囚禁都”。

周围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鸟雀,引起他们注意的只有那三个大字,刻写得非常端正而且浑然天成,仿佛是天生就嵌在塔里。

囚禁都。

皑起望了望其克,试探地问:“教授,我们现在是?”

“去塔上。”

前进的道路很平坦,大道过后有小径,小径过后是大道,树木断一片又连一片,他们没有碰到任何人,这里太荒芜了,甚至也许没有一户人家。

“教授,我总觉得这些路很久都没有人走过了。但是这里的野草却没有侵占路分毫,这里太诡异了。”

其克望望白塔,没有答他的话。

“继续走吧。”

他们到达白塔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但是他们无法进去。白塔外围有一堵高高的墙,他们绕了一圈,四处都密不透风,只有一扇很严实的机密门。其克蹙眉看了门的机关很久,寻思着如何打开它,忽然听见皑起高声说。

“其克教授,塔里面有人!”

其克本能向塔望去,看见塔一侧的开窗上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皑起尝试着高声叫道:“你好!请问你可以下来帮我们开开门吗!”

没有回答。

皑起又尝试叫了几次,依旧没有回答,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少年重新出现在窗边,皑起看见那是和他相似的十多岁的孩子的脸。少年很松软的黑色短发,仿佛木偶一般不怎么灵动的表情,安嵌在白皙的脸上,是很清秀的五官,看起来呆滞得很温柔。

他什么也没说,对着塔一侧的窗,用力向前扔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包袱砸到墙上,向他们倾斜过来。其克拉着皑起后退几步,防备地上去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保暖的绒毯和枕头席子,足够他们在这里过夜。

当他们再次向上看的时候,少年已经消失在那个窗口上了。

“既然是要帮我们的,为什么不下来给我们开门呢?”

皑起喃喃地问。

其克沉思了一下,打断了他的问话。

“我刚才暂时观察了一下这道机密门,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需要从外面开的单向锁。皑起,你先睡吧。以前我去拜访过一位老教授,见过类似的锁,我现在去车上拿一些工具,如果不出意外,只要我能够修改这里的权限,我们就能进去了。”

皑起点了点头,在其克渐渐隐去的时候,他一直靠着墙紧紧攥着那把手枪,担忧会不会有人再来试图杀掉他们,但是天空由黄昏已经转为夜渐深了,皑起还是个小孩子,困倦了就慢慢缩着头,手半握着手枪,裹着毛毯,埋在自己的膝盖里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没有发现塔顶的少年望望把他完全遮住的墙,又望望没有星星月亮的天空,眼里填满了令人心碎的无奈和惆怅。

皑起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左右,机密门已经打开了,其克站在机密门前,看着他说。

“你醒了。”

“这么快就打开了吗?”皑起猛地坐起来,吃惊地望着机密门,其克点了点头。

“我以为这样的构造会非常难,但实际上太简单了,我只是简单挪动了几个零件,矫正了它的位置概念,然后修改了管理权限,机密门就被打开了。这样的构造,仿佛,”其克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才说,“仿佛机密门并不是所有的关键,或者有人就想要我们进这道门似的。”

皑起没有在意其克后面的话,直接进了塔,其克紧跟在皑起后面。

白塔外围是一圈范围很小的草坪,草坪外才是墙。越过草坪,走进白塔,里面是巨大的旋转楼梯,每一圈都有一个侧开窗。皑起和其克一路向上,然后到了塔顶。塔顶是一个巨大的平面,上面安放着一圈奇怪的陷下去的洞,有三个洞里镶嵌着硕大的晶石。

最大的那颗是银色的,仿佛深夜的幽光,在暗自发亮。

那个少年坐在最大的银色晶石旁边,看见他们来了,面无表情,淡然而冷漠。

“你们速度很快,至少是我见过最快打开机密门的人。这里是囚禁都管理中枢。”

“囚禁都?”皑起问。

“你们会来到塔上的原因,不过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对不对?因为你们已经被囚禁都绑定了。”

“绑定?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山林,或者说,这里是山林,但是不是你们所以为的那片山林,你们误入囚禁都了。如果想要不做任何事就轻松离开囚禁都,那是不被允许的。你们只能按照囚禁都的应有模式逃掉,否则,囚禁都将会把你们永生永世都限制在这里。”

皑起显然没有明白少年的意思,刚想问话,被其克抢先了。

“你好,”其克显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很小甚至也许比皑起还小的孩子而表现出轻蔑,“我能问一下完整的规则和我们能离开的方法吗?你知道的,我并不太相信怪神那一类,我是个野外生物学家,我信仰科学,我相信很多东西都是应该有理可循的。”

少年看看他,犹豫地说:“我在这里被囚禁了很久,但是有些东西,我想我也没办法和你解释。我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清楚。”

皑起率先打断,问他。

“我叫皑起,你叫什么名字?”

“月岛。”

“你说一直住在这?那你在哪找东西吃呢?”

月岛望了他一眼,仿佛他在说什么神奇的事,然后摇了摇头:“我是不需要依靠食物来生活的。”

“不需要食物?”皑起更加吃惊地张大了嘴,“那你怎么可能……我是说,怎么可能生存下来呢?”

其克冷静地打量着周遭环境,聆听着两人对话开始初步判断和分析。

月岛的视线越过皑起,挪到了皑起身后的塔一侧的窗口,窗外是静滞的蓝天白云,没有鸟雀飞过,他淡淡地说:“这里是囚禁都。囚禁都的被囚禁者的时间都是无限被拉长的,换句话说,只要生活在囚禁都,你们都不需要食物,衰老和死亡将永远不会存在,每个囚禁者的时间都是永恒静滞的。”

“那月岛你……你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

月岛看起来是有几分吃惊他的重点并不是自己刚才所述,而居然会问到自己本身,但仍然是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已经记不住了。”

皑起自知失言,他似乎问了一个很不合礼仪的问题,于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其克走到两人之间,礼貌地对着月岛点了一下头,再度追问道。

“有什么可以离开的办法吗?”

“被标记了的囚禁者在塔顶中枢都会有对应的晶石,只要把晶石击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看到这三颗晶石了吗?那颗最大的银色是属于我的,其余两颗是因为你们进入囚禁都而因为你们生成的,它是囚禁都能管理你们限制你们的关键,只要把晶石弄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不过我想说的是,囚禁都之所以叫囚禁都,因为它的管理晶石都非常坚硬,这个山上除了石头没有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你们要用石头把它砸碎,需要花很多很多年,你们要做好在这里生活很久的准备。但是你们坚持的话,至少还有希望,如果不坚持,那么你们连出去都做不到。”

“月岛,”其克思索着问,“你怎么确定打碎晶石一定可以出去呢?”

“在你们之前,也来过很多很多的囚禁者,只要把晶石打碎,他们都出去了。”

“那……”皑起问,“月岛你为什么不打碎你自己的呢?”

“我……”月岛露出的是一个少年脸上几乎不会见到的孩子非常忧伤的笑容,“我的晶石非常坚硬,我试了无数次,到现在这么久,也不过就出现了小小的裂缝。我是囚禁都永恒的囚禁者。”

我啊,是囚禁都永恒的囚禁者。

2、

月岛说得没错,晶石太坚硬了,搬一块山林里的石头,把它们带到塔上已经精疲力尽,皑起用尽全力去砸,晶石也没有出现一丝裂痕,反倒是石头,刹那间碎成了无数薄薄的小块。

其克从车上找到了锤链,相比较下,锤链比石头坚硬得多,而且不需要搬来搬去工作量大。想必是那些囚禁者们,都没有身上带工具的习惯,因此才会耗费许多时间。

努力了十多天,他们的晶石开始有裂痕出现了,皑起偷偷地替月岛砸他的晶石,但是月岛的晶石确实像月岛所说的太硬了,几次下去,锤链反而有了小小的裂缝。

皑起不敢砸月岛的晶石了,他担心锤链会坏掉。

每天上午是皑起的工作时间,其克在下午接手。在他们休息的时间里面,其克和皑起都不忘工作地去解析水源。

如果状态好,他们两个月后就能离开,带着他们完成了的学术报告。

月岛无意识地会想,他们真是快呢,比每一任囚禁者都要快上许多许多。

皑起休息的时间,喜欢去缠着月岛。

月岛不是喜欢说话的类型,冰冷得像一台只会复述规则和解说的机器。但是他们在塔顶了以后,月岛就经常离开塔,不管他在哪里,皑起都能把他找到,然后软磨硬泡地自顾自和他说话。

“月岛,你一直在山上,吃过巧克力吗?我在其克教授的车上找到的,真的超级甜……啊,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告诉你呀,巧克力在我们的世界是必备的甜点……甜点就是吃完饭要吃的小零食……噢噢我忘了你不吃饭,但是也可以直接吃的,啊你别走啊,我真的超级喜欢才给你的,我们是朋友对不对呀?月岛,月岛!或者我去给你在山里抓蚯蚓啊~诶,如果这里没有动物是不是也没有蚯蚓啊~我还会编花环,就算没有柳条也能编,你喜欢的话我现在就去找做一顶给你啊。”

月岛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并不像愤怒反而像倔强地吼道:“你烦不烦啊!学学别的囚禁者安静一点砸砸石头不好吗?”

皑起看了他一眼,吃惊地张大了嘴,然后开始抬抬腿拍拍手,无比兴奋地说:“月岛,这是你那天塔里后第一次跟我说我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居然都数不过来的话诶,月岛再多说一点多说一点好不好?”

月岛扭过头,干脆不理他。

囚禁都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把这种人囚禁起来了呢?月岛苦恼地想。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月岛的态度居然出乎意料变得温和了。

皑起要是和月岛说什么话,月岛也开始能够回答一些“嗯”“噢”“啊”诸如此类的语气词。

月岛是个就连笑起来都会很忧伤的孩子,他经常长时间地在塔的侧窗里仰望天空,以非常悲伤和寂寞的角度。在皑起来了以后,月岛已经几乎没有时间趴在那扇窗前望望,他几乎是尽自己可能地藏在山林的每个角落。

不过基本上都会被找到就是了。

而皑起常常会想,月岛本来就是温柔到一塌糊涂的人,那层冰冷的外壳,大概只是他在漫长岁月里的伪装。

真正温柔的月岛,皑起一定要把他从月岛的心里找到。

又过了大半个月。

月岛去哪了呢?

皑起拨开了一片又一片树枝,去翻遍了所有的山林,然而还是没有找到月岛。

这样的话,就只有可能在白塔的后面了。

那个地方皑起没有去过,以前皑起和其克教授绕了一圈,后面也几乎被树挡住了。他们只想着怎么打开机密门,对后面也没有怎么关注。

皑起这次为了月岛而找过去的时候,发现白塔的后方那层树越过后,全是大片的白雪。

再往下走一点,连云层下都飞旋着羽毛的轻盈。

囚禁都居然是会下雪的吗?

皑起找到月岛的时候,看到月岛正在费力地把一个大雪球推到另一个上面,力道过重,雪球摔了过去,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看到皑起来了,月岛局促不安地偏了偏身,仿佛试图藏在雪球后面,把皑起逗笑了。

月岛的手通红,眼睛里却闪闪发光。

“你是要堆雪人吗?需要我来帮忙吗?”

月岛犹豫地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后。

累得大汗淋漓的月岛坐在路边,向空中快乐地踢着腿,雪人有着枯树叶裹成的眼睛和细小的同样是树叶制成的嘴唇,巨大的枝丫插在它的身体两侧,像挥舞着拥抱天空的孩童一般的手。皑起有几分腰酸,也忍不住靠着月岛坐了下去。

月岛望着远方,之前皑起就常有这样的错觉,月岛的视线经常越过周围的一切,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愣神。皑起没有打断他的凝望,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直到很久后,他才听到月岛对自己说。

“囚禁都的时间是静滞的,只有塔的后面是冷至极致的严冬。如果有什么时候我想念囚禁都的冬天了,我就到塔后去,这里永远是洁净的雪花和纯白的葬礼。我在这里堆了一个雪人,除非阳光因为外来囚禁者的加入而改变移位,否则这里的雪永远都不会化。”

“啊……居然是因为我们所以以后会化掉吗?月岛,对不起……”

月岛仰起头对着头顶延展开的洁净的雪色天空微笑了起来:“笨蛋。你不用事事都要说抱歉的呀。我很庆幸你们来了,如果你们没有来的话,我大概也没有什么勇气在这里堆雪人了吧?如果雪人一直存在,不论怎么样都不会化,那样,才会真的是留给所有人真正莫大的悲哀啊。”

皑起隐隐觉得那个不会化的雪人仿佛是月岛在暗示着他自己。

“月岛,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以为你是个非常冷漠不善交际的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真的非常豁达和温柔。”

月岛定定地扭过头看了看皑起,最后还是轻松地笑了出来。

“如果和你说的一样豁达,我就真的不会这么压抑和痛苦地度过那么多时间了吧。外来的囚禁者终究是理解不了的呀。”

“皑起,你看到的其实只是我的一个侧面,并不是全部。”

“不过,一直在试图理解我的你,还是谢谢了。”

皑起伸出一只手去紧紧攥住了月岛的。

月岛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懂你的意思。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我都习惯了,所以我没事的。”

“属于我的那块晶石,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别人的来说都更加坚硬,无论是用了什么方法我也没能把它弄碎掉。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囚禁都根本就不想要我离开,我留在这里,可以指导更多误入囚禁都的人,与此而生的,是我会在这里,永恒的、得到永生。”

“外面的人据说是拼尽全力都想要得到的长生之术,在我这里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而我却对此不稀罕。这么想来,我还真是自诩清高又贪心的生物啊。”

“皑起,如果我没有猜错,我自杀过的哦,用了各种方法杀死自己,在山林有些地方我重生醒来的时候,看见了我自己干涸的血迹。因为这座山林在没有别的囚禁者的时候除我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动物人类了。可是我,好像一次次试过了却总是死不掉呢,重生了以后,连原本那具躯壳保留着的固有记忆都会被擦除,我已经无法记起我上一次自杀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了。”

“在我的记忆里,最开始的我就是十多岁的少年也就是现在的样子,一直徘徊在塔顶。后来我慢慢走下去就到达了机密门,除非是有新的囚禁者来,否则我是连那扇机密门都越过不了的。”

“所以要是真的有一天,我能像雪人一样化掉不会醒来了,那真是太好了。”

月岛站起身来,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今天我好像已经说了太多话,不早了,该回去了。其克教授一定还在等你。”

“月岛。”皑起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月岛的手臂,月岛转过身来,吃惊地望着他。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小小的少年眼里是无比的坚韧,那些坚韧在他的瞳孔里,可以凝固为钻石。

“我一定,会把月岛你一起救出去的。”

月岛愣了一愣,然后微笑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种话呢。就算逃不出去,这句话我也一定会记住的。”

“我一定会带你逃出去的。”

“轰——”仿佛地下有一阵抖动,接着是有什么巨大的来自高空的声音,月岛望向远方的塔顶,像是已经熟悉,摇晃了几下重新站稳,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是其克教授。”

月岛喃喃地说。

“属于你们的晶石被击碎了,你们可以离开了。恭喜,你们是我所见过最快逃离的囚禁者们。”

“你们,”月岛像是努力了一下才说出,“可以离开囚禁都,再也不用回来了。”

离开囚禁都。

这是月岛日思夜想幻想过的事,他常常仰起头或是侧过脸去凝望远方深深的温柔的天空,在整个囚禁都里,只有天空和云是自由的,它们可以任性地离开或者又倒退回来。在囚禁都里,月岛最喜欢的是云,只要囚禁都不动用天气系统调整,每一片云都是自由的,每一片云都拥有着他想拥有的生活。

如果他是一片天上的云,那么来临降雨的时刻,被挤干死去,那也没有关系。

现在的月岛正在和其克还有皑起三个人坐在汽车上,汽车正在飞速地驶向远方。

错觉中,月岛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云朵上,非常自由地越过一切,可以去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能体会孤独吗?

孤独不是一开始就彻底产生的,而是一不小心拥有了以后,别人悄悄把你的东西再次拿走了,你开始感觉到孤独。

人类拥有两颗心脏,分置在身体的两侧,然后有一天我拿走了一颗,你会感觉到孤独。

囚禁者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月岛渴望和他们一起离开过。

囚禁者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月岛想要到达尽量远的任何地方。

囚禁者们第三次来的时候,月岛只是想他们尽可能陪自己很久。

到了现在,月岛的愿望终于变成了。

没有愿望。

在他漫无目的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囚禁都,然后认真地告诉他,我会带你一起离开的。

那一刻仿佛许多年前的希望重新被点燃,有崩溃到大哭一场的冲动。

原来最渴望的东西只是被放置在了最好的棺木,埋葬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掘开内心那些不重要的,把它慢慢浮现出来,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完好如初。

那些被深刻渴望着的东西,原来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在汽车上,皑起望着他很快乐的眼睛,像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我说过了,我会带你离开的。

汽车行驶过一片又一片的土壤,拨开大块的山林,月岛可以清晰看见那些划过车窗的温柔的浓绿。

已经行驶很久了。

月岛微微笑了一下,大声喊了一句:“停车!”

其克教授猛地刹车,车轮下滚过刺辣一声长长的杂音,终已停定。

皑起疑惑地扭过头:“怎么了?”

月岛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脸上是非常柔软甜美的笑容。

“皑起,谢谢你。但我不能和你一起逃走。能逃到这里,能逃到这么远的边线,我已经很满足了。这里永远是属于我的囚禁都。”

“为什么?”

“皑起,你还不明白吗?”月岛的声线很清凉,在言辞谈吐中透着固有的忧伤,“我的晶石没有破碎,我是没办法和你们一起走掉的,不管我逃离多少次,即使是还没有出边线,囚禁都都会把我抓回来。对于晶石尚在的人,囚禁都自身是会有感应的,它一旦意识到危险,会调动一切囚禁都能调动的,也许是树木,也许是土石,也许是那座塔,也许是山里的天气,来阻止我的离开。”

“皑起,谢谢你,你让我做了一场非常温柔的美梦,梦里我以为我真的能离开过。”

“如果我现在不走,连累的就是你们了。如果被我拖累,你们都会无法离开囚禁都。”

“我不信。”

皑起使劲拉开车门跳下去,回头冲着月岛第一次很愤怒地吼道:“我不信我不能带你离开,我既然说过了,那我一定会做到!如果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那么教授你回去吧,我要和月岛你一起留在囚禁都。”

其克还没有回答,皑起已经迈腿向回冲了出去。月岛担忧地望望皑起离去的方向,又转而望望其克。其克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去管他。

“皑起的性格就是这样的,要是自己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我也拗不过他,要是他自己明白,就该回来了。”

“……如果……”其克半思索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你愿意的话,去找他和他谈几句吧。你的话应该有用得多。”

“……好的,教授。”

那个叫皑起的孩子,为了我真的做了很多呢。

月岛在山林里横冲直撞四处呼唤皑起名字的时候这样想。

月岛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种患得患失的感受了。

他习惯了外来人被锁进囚禁都,然后依靠他们的智慧离开,在这个过程中,月岛甚至会做做他们的引路人。不过在他们最后离开的时候,心里也没有什么波澜就是了。

月岛就是月岛,月岛从来不轻易给自己幻想,那些过客会永远留下过。

直到现在有一个人真的说愿意留在这里陪着自己,月岛像是在做一场长长的梦,令他忧心忡忡的,不是那个人会食言,而是那个人无法离开。

月岛不希望再有人和自己一样失去自由了,尤其是最重要的人啊。

明明在眼前消失掉的皑起,现在却哪里也找不到。

月岛几乎怀疑他是刻意把自己藏起来了。

或者是生自己的气,偷偷地决定不告而别下山去。

月岛发现自己居然更宁愿是后者。

真是疯了。

如果可以,他其实还是想好好和皑起说一声再见。非常认真地站在皑起面前,一字一句大喊着非常用力地向他道别。

“皑起,你在吗?你在吗?”

整座山林空前宁静,只有月岛一个人的回音,一遍又一遍,在空旷的山林,无限缭绕。

最终渐渐归于止息。

3、

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月岛去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塔外围的树林,周边的一切,大道和小径,堆过雪人的土地和一定会有阳光撒过的草坪,可是哪里都找不到。

皑起好像人间蒸发了。

一连十几天。

就算以后不能再见,至少和我好好地道别啊。

月岛觉得世界天旋地转。

有什么东西开始小小口口撕咬着他的神经,他的心脏好像一瞬间变得空空落落。

果然是会走掉的人吗?不管怎么样,一定是会走掉的人吗?

相比之下,说不说再见好像无所谓了。

月岛扭头,看见一个大型的黑色设备在山林里微微移动和调整,正在试图扭转到大道上去。月岛惊喜地发现,那是其克的汽车,月岛第一时间跑过去,透着白净的车窗,他看见里面没有皑起,只有其克一个人在调整方向盘,寻找着适宜的路线。

其克移动着方向盘,慢慢调整着下山的路线,车窗外是月岛竭尽全力地喊:“其克教授,其实你现在已经知道皑起在哪了对不对!可以告诉我皑起吗!我还没有和他好好道别!拜托你了!”

月岛的最后一句话叫得很大声,几乎把喉咙振破了。透过后视镜,其克可以看见月岛对着自己深深地鞠躬,尽管他已经半老了,但还是非常喜欢这样有活力和有礼貌的孩子,这样的人可以融化他并不擅长与外界交流冷漠的心灵,温柔得像一片又一片的雪花。

其克微微地笑了一下,摇下车窗冲着后方喊道:“皑起在囚禁都塔顶等你,那是他为你亲手制作的惊喜!机密门的管理权限我已经移交给皑起,你到机密门前就能看见他了!”

月岛还没有回答,其克已经踩下油门,汽车在尾气的烟尘中远去。月岛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去,隐约地可以看见远方的白塔,没有再多犹豫,就径直向白塔跑过去。

月岛到达塔前的时候,机密门是锁住的,皑起在塔顶站得很高,但皑起也尽量离塔顶边缘很近,站在塔下可以看见他仿佛倾斜着的身体和模糊的脸颜。

看见月岛跑到了塔下,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挥起左手来冲着塔下高喊:“月岛,你看,我在这里啊。”

快乐得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皑起,放弃吧,我逃不掉的,就算能逃开机密门,我也出不了囚禁都的!”

皑起站在塔上,定定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很坚定地喊过去。

“不,一定可以的,一定有可以解决的办法的。月岛你看到了吗?我要把囚禁都里属于你的那块束缚晶石打碎,只要打碎了,你就可以真正独立存在了。月岛,我一定会让你和我一起离开的!”

皑起站在高高的囚禁都中枢塔顶,手里是巨大的锤链,囚禁都中心镶嵌着一颗银色的巨大晶石。皑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塔下的月岛,月岛那双像钻石一样闪烁的非常明亮的眼睛悄悄湿润了。

“月岛,你相信我啊,我肯定会救你出去的。其克教授也非常厉害,因为我小时候一直和他一起学习野外防身,所以我肯定会把晶石弄碎,只要晶石碎掉,你就可以出去了吧,就可以和我一起出去了吧?”

月岛想要摇头告诉他这做不到,可是月岛动了动唇,发现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张口说话都非常困难。

他在这个地方被囚禁了太久,在空气像地牢一样压抑让人窒息的囚禁都里,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他行走在明艳而鲜亮的阳光底下,可以奔跑跳跃,可是有什么东西把他无意识牢牢牵制住了,像是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连着他的躯体,沉重得无声无息。

上帝一定是最残忍的造物主,他囚禁在囚禁都的最后的孩子,偏偏最渴望自由。

然而他还是把月岛湮没在了无尽的绝望中,没有期待,甚至是没有未来。

月岛的每天都是一场无法迎来黎明的永恒的夜。

可是现在,有一个人,他站在高高的塔尖上,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带自己逃出去。

月岛知道自己的理智应该让自己摇头,可是在这个人的坚定和自信面前,他根本没法说不。

如果真的有奇迹呢?

会不会真的有可能,他真的逃出去了呢?

月岛哽咽着,最后捏紧拳头冲塔尖喊道:“皑起,我要你的许可权限,我要到塔顶来!”

皑起望着塔下,终于非常轻松快乐地笑了起来,他攥紧锤链,跳起来旋转在空中一舞,锤链用力地与空气接触兜转了一圈,沉闷地砸击在银色的晶石,晶石表面有了一丝裂痕,随之而产生的是巨大的响声。皑起与此同时高声对着下面喊道:

“许可!”

月岛那一刻觉得塔顶的人浑身带光,像是为拯救他而来的真正的天神。

那是皑起,是月岛在漫长时间长河里等待了无数个日月的、为他而来的永恒的英雄。

晶石碎裂了。

确切地说,是月岛还没有来到塔尖,正在越过机密门从下往上攀登的时候,晶石就碎裂了。

晶石碎裂随之而来的是整座塔和整座山林都开始疯狂地摇曳,当时月岛正在旋转楼梯上一路向上,忽然周围的一切开始倾斜,他的头用力地撞到扶梯,然后像一颗玻璃球在砖瓦之间撞来撞去以及下坠。最后月岛拼命抓住了已经开始坍塌的扶梯企图向上,皑起还在塔尖上。

事实证明,月岛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如果没有一直向上的话,他极有可能被掩埋在一堆的砖瓦之下,他还在半失重中奋力攀爬,就有人抓着他的领口,带他从塔的窗口飞出去了。

那是皑起。

皑起身后绑着的是巨大的机械飞行翼,他的双手由领口转而环抱着月岛的上身,担心遏制到月岛的呼吸。月岛稍一仰头,就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自信的微笑。

“月岛,你看我做到了对不对?我们可以的对不对?我把这些告诉其克教授,其克教授早就替我想到,破坏晶石就能逃走不会这么容易,所以提前给我准备了飞行翼。我就知道我们可以的对不对?”

月岛用力地点着头。

月岛试图控制住自己眼里的一片闪烁迷离,转而问道。

“你是怎么打碎晶石的?单单靠锤链吗?”

“我想如果是类似水晶一样的东西应该会有明显的磁石效应吧,我在锤链上安嵌了对应近银色水晶的磁石,教授给我调节了锤链的机能。我试了试把生石灰倒在晶石上面泼水,再用安了磁石的锤链去砸它,我也没想到这次会这么顺利,就这么成功了。”

皑起兴奋地几乎在空中微微抖动起来。

“月岛,囚禁都的边界线是哪?我们到哪儿就算不受控制了?”

“那棵树看见了吗,在那一侧树的后面,就是囚禁都所能够确定的极限了。”

巨大的机翼随着按钮的调控慢慢扶风落下,在到达地面平缓下来的瞬间,顿时在皑起身后缩紧折叠。

月岛做的第一件事是站直身体,转过身去用力地抱住他。

“皑起,谢谢你,我真的逃出来了,我再也不用回到囚禁都了。”

月岛兴奋地想要大哭一场。

他在这座名为囚禁都的平缓山野生活了无数个日夜,在绝望里无数次去承受寂寞的没有星星月亮的夜空,在他心中,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他没有想到,即使是这样孤寂的、没有任何希望的自己,也能有一天被真实地拯救。

多年来的委屈在这一刻让他的情感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皑起,我高兴得真想大喊大叫。”

皑起为他也无比地喜悦着。

“这真是太好了,月岛。”

他忽然嗅到空气中有一丝丝流转的甜腥,本能地放开月岛,下一秒,他看向月岛的眼神,慢慢由欣喜转变为了震惊。

4、

皑起震惊地望着月岛。

月岛的身体裂开了细小的伤口,很多处他的身体,都裂开了。他的脸上开始出现刀割般的伤痕,渗出细小的血珠,周身则开始有大伤口撕裂血液流淌出来。月岛疼得“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肢体几乎瞬间歪斜在皑起身上。

“囚禁都……它在阻止我离开。”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跨越了囚禁都的边界了吗?!”

话音刚落,临界点内一棵囚禁都的树枝突然刺过来,把月岛横在树枝上带了回去。皑起奋力地跟着月岛往回跑,树枝交交叉叉,把月岛运送到不同的树上。

那些囚禁都的树,似乎都在努力执行一件事。

把月岛带回塔尖。

皑起在树下大声地冲月岛喊道:“月岛,折断树枝,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月岛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抓紧了树枝使劲弯折,身上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他在疼痛中折断了树枝。树枝折断的刹那,月岛忽然发现自己的大腿一阵剧烈疼痛,他落到皑起怀里,发现自己的大腿上多了一道新生的流血的伤口。

月岛忽然发现了什么,不顾痛觉的刺激从皑起手中跳出来,发疯一般跑到最近的树,用力一折,与此同时,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道犀利的流血的伤痕。

他将一块石头用力扔下去,石头咕噜噜在山上往下转动,然后砸到山底,碎成了细小的碎片。

月岛的腹部一疼,他撩开衣衫查看,腹部多了许多针眼般细小的刺开的伤口。

月岛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后退着望着震惊望着他的皑起。

“原来是这样啊。”

月岛的眼睛变得晶晶亮亮的,里面闪烁着细小的泪花。

“皑起,我可能明白了,如果其他晶石的主人能把他们的晶石打碎,那他们就能逃出去,可是我,是绝对不能的,如果我的晶石被打碎了,那么我和囚禁都,就会一起坏掉了。”

“过了这么久,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大家都能走掉,但是我不能呢?甚至是有时候会有些恶毒到自己都不能接受的念头,要是大家还在能和我一起被囚禁在这里就好了。到了现在,我才终于真正反应过来了。”

月岛望着皑起的眼睛,皑起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发亮,闪闪的像发光的碎晶。月岛的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让皑起整个人都好像也和他一起陷在痛苦里一样难过地挣扎起来了。

月岛脸上是有些努力上扬着但还是掩饰不住伤心的苦苦的微笑。

“我,居然就是囚禁都本身啊。”

有什么在脑子里轰地炸开,随着巨大的闷响,强烈的耳鸣正在反复扰动着皑起的耳朵。皑起震惊地问道:“月岛,你在说什么啊?”

月岛没有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安静和忧伤的神色令人心疼。

“原来啊,这里从头至尾,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囚禁都啊。”

居然一直想要逃离自己,这就是一遍又一遍进行愚蠢行为的我啊。

月岛的眼里蒸腾出大片大片的水汽,但是还是没有流下来。他背对着皑起跑到离皑起差不多还有十米的地方,转过身来冲着皑起大声喊道:“皑起,对不起,把你卷入这样的事件中。皑起,谢谢你!这些天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皑起觉得喉咙堵堵的忍不住哽咽了,颤抖着低声说道:“笨蛋,明明承诺了那么多,结果什么都没有做到的我,才是最应该说抱歉和谢谢你的那一个啊。”

他的声音太小了,月岛听不见。

月岛的身上开始出现一道又一道更加粗大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皑起想要跑过去,月岛后退几步制止了他。

“皑起,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就在那里,听我说好不好?”

皑起眼眶湿湿地点了头。

月岛把手伸到口前,做出喇叭一样的形状,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血还在不断地流,这一次是眼睛朦胧而声嘶力竭地大喊:“皑起,月岛觉得月岛遇见皑起,真是太好了!”

“让我有感觉自己像普通人的那一天,真是太好了!”

“皑起,你听得见吗!”

“皑起,谢谢你!这个世上有皑起的出现,有皑起占据月岛的过去,有皑起在月岛的记忆里出现过,真是太好了!”

月岛的脸上填满了快乐的微笑,尽管离别很悲伤,但是他想,要是以后皑起想到自己,也能是笑着的就好了。

“月岛!”皑起终于回应地颤抖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可是你就这么和囚禁都一起消失了,以后重生就不会再记住我了,我还是真的好不甘心啊!”

“你明明很怕孤独的吧,月岛!”

笨蛋。

月岛举起喇叭一样的手在空气中颤动着,上扬的嘴角尽管努力还是有了一丝细微地改变。

我这么努力才在你面前笑起来,不要把我弄哭啊。

有什么铁石在他们面前砸下来,坪里坪啦横在两个人中间,挡住两个人的视线。

月岛第一次觉得作为囚禁都来操控自己的一切是种幸运。月岛很快就把自己忍不住流下的眼泪拭掉了。

再晚一步就糟糕了,还好没有被那个人发现啊。

他能想象在那边皑起试图移开铁石来找到自己。

他能听见皑起疯狂拍打铁石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皑起的一切,皑起的非常温和的脸颊,皑起什么时候都会很自信的微笑,皑起说过要带他逃开,就真的陪伴他走了一路又一路。

“皑起,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一直会想要保护你。你会成为我的负担的。”

月岛下定决心说了这句话,作为囚禁都的权限正在肢体的凝结中渐渐打开,几根树枝忽然横扫过皑起的侧身,几乎把他强硬地一节一节运到不同树丫带到远方去。

月岛还能听见皑起呼唤自己的声音。

终于承受不住,月岛倒在地上,伤口撕裂般疼痛和燃烧起来,他的胸腔是大片的鲜血和裂痕。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由这具躯体死去,然后他会再次重生,以一个寂寞的、从来不认识皑起的渴望逃跑的月岛的身份重生。那个月岛不会有和皑起的任何回忆。

尝到了太多幸福,反而会忘记痛苦是什么滋味。

他只记得自己没有和皑起遇见的时候,自己在囚禁都铺天盖地的阳光下行走,像是走在彻骨的黑暗。

月岛的身体渐渐蜷缩在一起,鲜红染遍了他的衣衫和即将死去的躯壳,他的嘴角是很甜美的微笑。

囚禁都的冬天,他和皑起在一起堆了一个雪人,阳光撒地的时候,月岛和皑起坐在路边,月岛把双腿快乐地踢得很高,然后他们一起看雪人在阳光下悄悄地融化,最终还是变成一摊无法复原的雪水。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安安静静地死去,不会复生,也没有人知道,就像一个温柔的雪人那样。

山崩停止了。

其克教授望着车窗外,偌大的囚禁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复原,摔裂的砖石拼凑到一起,迅速恢复成原状。扬尘落回土地,泉水涌回山前。

有一个孩子飘到空中,身上浮动着银光,然后慢慢地黯淡下去,熄灭在塔前。

如果他没猜错,那就是新的月岛了。

皑起坐在后座上,望着塔顶的那个方向,眼中神采的火也慢慢熄灭掉了。

“一切结束了。”

其克说。

“结束对他而言是新的开始。”皑起喃喃地说。

其克启动了发动机,汽车渐渐开始行驶。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过了一会,皑起又重新开口:“其克教授,你觉得这次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其克熟练地扭转着方向盘,皱了皱眉头反问。

“你觉得囚禁都的这件事怎么样?囚禁都真的是因为囚禁而存在的吗?它囚禁的是它自己,这有什么意义呢?”

其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继续答道:“这不在乎意义,只是在于他们存在的守则。”

“是啊,守则,”皑起望着窗外,“月岛因为他存在的守则,他连死都做不到。”

皑起继续说。

“被绝对物化了的囚禁都,在成就月岛能够真正独立存在的同时,自身会发生严重的崩坏,导致整个因禁都的坍塌消失。而月岛是无法完全离开囚禁都的,他本身就是囚禁都的一部分。如果月岛因此死去了,那么没有被物化的囚禁都又将重新建立并生成新的『月岛』。『月岛』将在这个地方孤独地永恒存在,直到下一个『皑起』的出现,又会发生重新的崩坏和建立。”

皑起说,无意识地笑了笑,接着用打趣的口气对其克说:“其克教授,你听说过莫比乌斯圈吗?”。

“把一张长方形纸片尾端扭转半周,再与没有扭转的首端粘合在一起,  这就是莫比乌斯圈。这个圈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如果在这张纸片的一个面上放上一只蚂蚁,蚂蚁将畅通无阻不用翻到反面就能爬完这个纸片的所有面,可怜的蚂蚁以为它一直在走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实际上它不过是围绕着纸片进行了一场无尽头无限循环着的旅程。”

“其克教授,”皑起坐在车上,对着窗外的后视镜忍不住笑了一笑,他的手却在其克没有察觉的地方完美地给一支手枪装子弹上膛,“按照莫比乌斯医的理论,『月岛』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一个『皑起』的无差别拯救,即使最后并没有实现把『月岛』带离囚禁都的最后的目标,他们至少一起努力过了。但是我想,『月岛』的出现是因为囚禁都的重新建立,那么『皑起』的出现是因为什么呢?如果要想完成整个莫比乌斯圈,『皑起』将一次一次地回去帮助『月岛』,而这一切,必须要打通最后的关键——『皑起』和平行世界的绝对联系。”

其克终于注意到皑起语言的不对劲,立刻停车向后望去,看见皑起微笑看慢慢把手枪的枪口对准了皑起自己的跳动的太阳穴,大吼着质问:“把枪放下,你要做什么? !”。

“其克教授, 你研究了怪谈逸事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平行界与我们的联系,而我们的日常活动都是绝对一致,因此不可能产生完全的相交。唯一开启的关键,就是在平行世界时间流错位的情况上借助死亡。”

“换而言之,这个时间段『皑起』的死去,将会联通另外一个世界『皑起』基于大部分已完成的莫比乌斯圈的再生和永恒,于此而生的,是一切将带来新的拯救和死亡。”

“其克教授,你要是真的能感同身受……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一定会理解我做的一切。可是对于我来说,这里就会是结局,所有都即将刚刚开始,每一个世界的切面里,你都理解不了,再也理解不了了。”

皑起的声音有一丝丝颤抖,但还是非常温和和坚定地微笑着:“其克教授,皑起是被教授从黑暗中拯救过来的教授的孩子,而月岛是被皑起唤醒的非常温柔的人。我没办法把月岛带走逃开囚禁都,我甚至没办法拯救他的寂寞和孤独,所以我能给他的,只有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里,我都会在那样的条件下出现,然后奋不顾身地努力去拯救那样的月岛。这样的拯救不是逃离,而仅仅是陪伴。”

“每一个月岛都应该有属于他的皑起。”

“教授,你可以陪我们疯一次吗?”

手中枪支的闷响已先一步比其克做出了答案,皑起感到自己的头一阵烧伤的剧烈疼痛,伴随着子弹穿过头颅打碎窗玻璃的清脆的响声,思想仿佛在疼痛中燃烧了起来,然后陷入无知觉的沉睡。

……

……

“唔……其克教授,我们到哪了?”皑起坐在后座上,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突然听见窗玻璃一阵清脆的破裂声,皑起本能地捂住头将整个身体靠在了座位席上。

其克猛地急刹车,拿了两把手枪扔了一支给皑起,警觉地望向车窗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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