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琴《当真,这世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当真,这世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周末,我和一个朋友相约去邻县逛逛,我们坐上从市里发往郊县的班车,在车上,我们遇到一位老人。
班车临近发车时,这位老人匆匆赶来,约莫八十多岁,白髯飘飘,腿脚健朗,精神矍铄。
这样的一位老者,人们普遍的反应是心怀敬意并给予本能的礼遇。
他说坐后排会晕车,司机热情地接应他并呼吁前排乘客起身让座。
马上就有几位客人微笑着起身往车尾部走去,最后他挑选了前排靠窗一个座位坐定。
客车开出客运站大门,穿过街区出城,驶上开往郊县的大道。
老者开始侃侃而谈。先听到他跟邻座聊自己的身体,讲他已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的很,牙口好胃口好,吃嘛嘛香,睡哪哪香,身体倍儿棒,心情倍儿爽......。
许些乘客羡慕不已,热情回应,话长话短。
长者很健谈,觉得周围有很多的耳朵,他兴致更好。旁边有一两个人像说相声的捧哏,凑过脸来搭腔提调,老人于是开启了演讲模式。
讲他早晚都去公园跳舞,交谊舞水平是整个公园最厉害的,老道娴熟的很。他有好几个老太太舞伴,风韵好的很,长的蛮姿势,都喜欢他,经常抢着跟他跳,还争风吃醋的。
他说舞伴们喜欢自己,经常争抢跟他跳舞时,那神情和语气既自我得意又嘲讽舞伴,有人用诧异的眼神侧目斜视。
但他丝毫不觉,继续开讲,讲他年轻的时候当生产队队长,每个季度队里分粮食给各家各户,来队部领粮食的各家的媳妇,只要他看上了,就不会放过。
他说:“嘿嘿,你别不信,就没有不答应的,你要不愿意,就不给你领粮食,看你是让全家饿着划算,还是陪我睡一回划算......”
“也不怕你说出去,说了丢你自己的人,还想不想混了?还想不想一家子过日子了?还想不想领粮食了?...... ”
“一个队里,从最好看的到最丑的,从刚二十的到三四十的,想要哪个就是哪个,统统没放过,那个时候美呀......”
司机明显不悦,最初还搭腔逗趣,渐渐不再出声。几位女乘客已经怒不可扼,互相愤恨地瞪着眼睛喘着粗气。
有一两个猥琐的男人,满脸垂涎羡慕之色,撩拨着老者再讲呀继续讲呀......
他兴致更高:“那个时候日子真美呀,人也年轻,手里有权。嘿,别小看生产队的队长,官不大,权大着呢!......”
“农业社好呀,要啥都有,一个队里我说了算,牲口、粮食、女人、钱、上面拨下来的物资......,啥啥基本上都由我......”
“就是世道呀,老是变呀,今天改个这,明天改个哪,你把那农业社别解散,咱还能多享几年福......”
“现如今,别看人八十多了,身体还攒劲着呢,天天早上一碗羊肉泡,喝下去舒坦......。”
“别看人老了,还有好几个相好呢......”
“要是政策再变回农业社多美呀,可人老了,一辈子快了了,怕是等不到了......”
他谈兴盎然,得意一生的福气失落如今的年老,全然不知一车人的厌恶鄙夷,意淫般的怀念他的“黄金时代”。
憎恶让人浑身要燃起火来,真想把这无耻的老逼一把撕下车去,
旁边座位的朋友长我几岁,显得老练淡定,一直面无表情。
下车后我们一同走在县城街边的人行道上,她向我讲起她所经历过的那个时代和一位那个时代的故人。
她小时候,家在乡下山区,我们本地人都听说过的一个穷乡僻壤。
当年的生产队长有没有车上那位老者的劣迹,她不知道,但同样任人唯亲。
队长自己的亲友,会结交钻营的,都能从队长手里得到实惠和利益,而那些贫寒弱势本分的人家,往往被排挤克扣,分配干又脏又累的活,分最少最次的粮食物资。
总之一个原则,谁是他的近亲宠臣,便有利可得,谁弱势贫寒本分,便备受欺凌。
她们家孩子众多,她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儿。她的母亲为了生儿子,生了七个女儿,她六七岁记事儿时,她的弟弟还没出生。
她家有个年老的奶奶,因为她的母亲没有生出儿子来,所以奶奶既不帮儿媳带孩子也不帮忙做家务,小脚老太整日盘坐在炕头长嘘短叹咒天骂地。
母亲因为接蹱不断的怀孕、生产、坐月子、带孩子,营养不济,保养不够,非常虚弱,浑身病痛,根本不能出山挣工。
她们家许多张嘴等着吃饭,却只有父亲一个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队里年节时各家分粮食、布票、物资都按这家人挣的工分折算兑现。
在那个年代,她们那样的家庭是被权势们斯凌的对象。
父亲是个瘦弱老实木讷的人,一个人挣工少,又不会左右逢缘,分配任何东西,他们家都是极少极差的,她们姐妹经常饿的饥肠辘辘,眼冒金星,走路腿软打颤。
那时的农忙季节,各家不许起灶做饭,中午、晚上歇了工,打发家里的孩子去队部大灶打餐,每家几勺粥,几个馒头,有规定的量。
她约莫六七岁左右,能记得事,但还没有入学,经常提着瓦罐拿着布兜去食堂打稀粥和馒头。
灶上有个婶子,她掌勺时,每次给她的瓦罐里舀粥都会多加几勺,舀的满满,并且将勺伸进锅底,专舀稠实的,再乘人不注意时,迅速往她的布兜里多塞两个馒头。
她们姊妹众多,在自己家里都不被待见不被疼惜,更别说出了家门在别人眼里。她受宠若惊,心情那个激动与震颤比现在获得任何东西都来的强烈。
如今无论年底老板发了多么意想不到的奖金、过节领到多么夸张的福利、老公在某个纪念日带来多么幸福的惊喜......,所有所有,给人的震撼都比不上那两个馒头。
她说,没有挨过饿,没有被鄙视作践过的人不懂那种感觉,婶子将馒头塞进她的布袋时,她觉得像上天派来了天使,来眷顾她家薄如蝉翼的生活,她激动的心在颤抖,不会表达。
长大后她跟姐姐们聊起,都说那个婶子曾经悄悄周济过,她们在回来的路上就把那多出来的吃食消灭在自己的胃里了。
这位婶婶跟她家非亲非故,非邻非友,大人之间也无交往互访,她只是怜惜她们姊妹众多,口稠粮少。
后来农业合作社解散了,她上学、进城、工作、成家、育儿,诸般人生的功课一一做下来,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疲于应付自己的日常,遗忘了那些岁月和那位好心的婶婶。
直到有一年,母亲偶尔跟她聊起那位婶子,才知她因腿疾,已瘫痪多年。
婶婶的女儿远嫁,无法分身照顾;大儿子分家单过;因为想逃避照顾的责任,她的老伴要求把自己分到大儿子家;她和小儿子组成一家,做为补偿,原来的院落房屋留给她和小儿子。
就在这个院里一间老屋的土炕上,一堆破棉败絮中,她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截岁月,大约十年左右。十来年里,没有出过那个房门离开那张炕。
小儿子是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光棍,有时出门打牌玩摋子瞎混,好几天不回家。
儿子不在家,她的炕头放着几块又硬又干扔出去能打跑狗的干饼充饥。炕的另一头放着便盆,她排泄时用臂力将自己挪到那个盆上。儿子哪天回来哪天盆里的秽物倒出去,没回来,就一直搁着。
乡下人最是深情也最无情。
父母年老,孩子们分家,老人被分到哪家,生老病死就由哪家料理,是至情至性的孝顺子女,便会得到周全的伺侯和礼遇,享受尊崇优渥的晚年,若是忤逆不孝的儿女,余生便在悲苦中煎熬。
分到哪家,哪个儿子全权负责,其他子女若有周济,是你的福寿,若疏离陌路,也无可厚非,这是被广泛认同的。所以,大儿子只在年三十提拉着一盒饼干进来瞥一眼,其他时间没有责任和义务。
和母亲聊过之后她去探望了这位婶婶。
此后这些年,她每回回娘家,给母亲带一份水果点心,也给那位婶子准备一份,但除此之外,却也不能再为她做任何事了。
婶婶通身脏污,想帮她浆洗清洁,却是不可能的,她搬挪不动,无法下手。再者,别人的家事,外人也不便插手做为。
那个屋子,空气污浊恶臭,想陪陪、坐坐,但一阵一阵的恶心袭来,呕吐物直往上涌,呼吸障碍,憋气晕眩,只好匆匆离开。
婶子刚六十岁就去世了。
去世时,浑身的褥疮溃烂,有些地方溃烂的坑洼如拳头大小深度,浓血渗流。
同事姐姐似过来人洞悉一切的感慨:“作恶之人享福寿,良善从来多磨难,世上哪里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们大汉族,百分之八十的人一生不问如来不问佛,不问耶酥不问主,没有宗教信仰,但都有个极朴素的信仰,相信做了积德的事会有福祉,做了缺德的事会遭报应,头顶三尺有神灵,老天会看见的。
但这两个真实的故事里,老天既不去理会这个白髯长者一生的贪婪罪恶,也不去体恤那位婶子一生的慈悲苦难。
很多时候,老天只是冷眼看善恶,并不评判奖惩。
这世界,当真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