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坟头开满了迎春花‖文/周洲
我的坟头开满了迎春花
奶奶曾对我说:“重逢如戏剧,既然人生入了戏,便要像模像样地欢喜。”我们都是台下看戏的人,入不了戏里人的悲欢。若以爱为信仰,则万物都瞻望可及。她回望一生,见青山时便是青山,回望时,风恰停,花争艳,青山已然成思念,坟头插一枝迎春花,盛了暮年。
稿件内容:
(一)初始
灯上罩了黑黏的尘灰,阴暗着,摇摇晃晃。墙上的老照片被烟灰熏的黑透了,只露出笑着的嘴角和蓝灰色的衣裳。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拿着针线,眼睛闭了,佝偻着背,头一栽一栽。千百万条河川烙印在她的脸上,哄然而过,成沟成壑。
电视的音量开的很大,甚至于吵醒了对面山坡上的恶狗。蜘蛛在考量距离,恶狗在来回折腾,星星在看这场闹剧。她还是安静的,沉默的,不受丝毫影响的。
“奶奶!关灯睡了吧!”
她猛然惊起,正对着墙上的那抹笑意,点了点头“别急,就去了……就去了。”又瞧了瞧手里,没了棉花,没了针线,顶针也松了,不知道滚落到哪个墙角儿,叫偷食的老鼠拾掇了去,“哎!再等等,就去了……”
(二)前生
她是地主家的养女,开始是受着百般疼爱的,不过小妹出生后,她就退居为丫鬟了,他们使唤她弹棉花,使唤她挑水。夜里不能睡,鸡又叫的早,就得了瞌睡症。晚上也是不习惯到床上去睡的,总得搬个板凳儿,以至于,后来几十年,你叫她上床去睡,她是不肯的。
后来逃荒,家里也不管她,她从南逃到北,艰辛吗?她早已经不记得了。可她记得,死了好多人呦,跟她要好的谢哥儿,总喜欢抽大烟的李汉儿,对,还有在枯井的那一窝小猫崽儿,都死了,活活饿死的。
说她幸运吧,她活下来了,说她不幸吧,谁不盼望着早点儿死啊。那个时代死了的人的尸体散发着腐臭,蚊蝇和恶狗都是富足的。这些畜生成精,划分着自己的领地,一刻也不停地闹腾。
她躺在被太阳苦烤的大地上,嘴唇干裂。汗也流不出来,背脊瘙痒,万蚁啃食。伤口流脓出血,眼神向四方散着,远处的因争斗而独眼瘸腿的恶狗还在紧盯着她。
她不行了,嗓子像生了火山,汩汩地喷着岩浆,再流进胃里灼烧。她都没有力气抽搐,太阳晃眼,她早就忘记了天空的颜色。红的,绿的,还是紫的?
最后一丝意识幻灭前,她听见,一群人对食物哄抢而上时发出的吵闹和哀嚎。“我要死了,老天爷啊。”她想笑,可实在没有力气,最后嘴角变了形,以奇怪的方式咧着。
身边有人经过,看她一眼就又走了。你若说他们凉薄,倒不全然是的,人人自危,哪管顾得了他人,能做的,就是心里哀叹一声,别过眼去,求个心里清净,能怎么办呢。
醒来的时候,她也有了些力气,手撑着起来,床边放着一碗水,屋子的墙上烟熏的黑,其他倒是干净整洁的。
“闺女,醒了?”老婆儿推开吱呀的木门,三寸的小脚,走起路来不是很平稳。她本想张口,喉咙处疼痛感袭来,她只是抿了抿嘴唇,没发出声音。
“你啊,不用说话,床边儿啊,放着水,先嘬几口吧。”
“这里是杨庄,我和阿成路过那儿的时候看见你了,还有口气儿,闺女,你命大啊!”
“你可不知道,那畜生东西直围着你转,也不下口,活人它不敢动的。我叫老大去瞅瞅,诶呦喂,还真是个活人嘞,不过也就一口气儿了。”
老婆儿絮叨个不停,说天灾人祸,说命途坎坷。末梢又跟她提起老大阿成,说儿子傻乎乎的,但心眼儿好,就是缺个媳妇儿。后来许是觉得不妥,眼神闪了一下,又换了其他话题。
那段年月,苦中溢着一星半点儿的幸福,那是她一生的幸运啊,她在杨庄,勉强着也活下来了,婆儿待她好,她是感激的。她也知道,婆儿想让她做儿媳妇儿。一天要当着她的面儿,说男人走的早,要指望哥儿传宗接代这话,说好几遍哩。哥儿待她不错,她也想着,就这样吧。
(三)爱情
这年的冬天,雪下的极大,半尺来厚,她笑着想,倒是富足了,竟是这荒山也买得起了白色的貂皮大衣。她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也不管婆儿的叫唤,发疯的跑着。脸冻的通红,头发也散开来。
也没看脚下,一溜儿摔下去,仰朝天在那里躺着,傻笑,瞎乐。
一个头突然伸过来,在她的正头顶,与她倒看着。
“你高兴什么?”男人长的白净,比树顶头儿,草尖尖儿的雪还要白。头发整洁,眉也浓黑,正气的很,鼻翼上有颗痣,倒显得他愈发好看了。
她看呆了,他们就那么互相瞅着,谁也没吭声。
“欸!你劲儿可真大!”她起来的时候,两人的额头不可避免的相撞了,男人朝后踉跄了一下,揉着额头。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开口,从旁边儿,折了根儿树枝,抖了抖上面的雪。
她哪受过这般,直以为他在调戏自己,拍拍身上的雪,转身就要走。
“我叫周有匪!”男人倒是开朗,一口大白牙,笑的无邪。“你?你叫什么名字?”他紧跟上来。她紧紧盯着他,憋红了脸,头发上的雪融化下来,湿漉漉的刘海儿也给冻住了。
“我又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心里嘀咕。
男人看她没有反应,又走近两步,“有没有的'有’!土匪的'匪’!”怕她还不懂,就拿手上的树枝准备在地上比划。
姑娘的脸像是偷吃了阿婆晾晒的辣椒,秋天里熟透了的果子,娇艳的月季。
她更加确定这个男人在调戏自己,生得一副好皮子,不知道存着什么小九九哩!她转身快走了两步,听到男人跟上来,就又蹲下去,攥了一把雪,朝他身上扔去,气呼呼儿的走了。
“你拿一根树枝傻乐什么?”同行王雅雯问他。
“这不是树枝!”他走到她跟前,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这是我捡的宝!”
神经了,神经了……
周有匪吐出来一口雪水,又擦了擦脸,继而又蹲下去,用树枝写完自己的名字,站起来看着走远的那一小点儿,痴痴的笑了。
他们是从城里来的知青,高中学历,响应着国家的号召,怀着热血来了杨庄,在列车上时,他还是极为兴奋的,他的手指按着本子一点一点,仿佛一大卷图景在他面展开来,等着他改造,等着他投入,想到到这里就热血沸腾,眼里放着奇异的光芒。
他被分配到生产队第十四队,领头的是个本庄的农民,看向他们这群人时,总是透着一股浓浓的厌恶。
“啥都干不了,倒是多了几张抢饭的嘴!”赵老头儿时常嘀咕。眼看着春天就要来了,训叨了一个月,这几个娃子还是楞楞的,净会扯肚子里的文墨。
开工那天,他们自是看不起他的这幅小身板儿,他被分配去做饭,抹了一脸的灰,站起来左右晃荡,不知所措。
他听到了灶房外姑娘们的谈笑声,探出头去,喊了一声,想要寻求帮助。
农村姑娘们看到他这张黑乎乎的脸,听清了缘由,笑的更大声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那个拿着菜的姑娘率先过来帮忙。
她蹲下给他烧好火,又湿了帕子递给他,“给,擦擦。”再没瞧他一眼,转身去洗菜。这不是她嘛!那个雪地里的姑娘!他激动了起来,“唉,你记得我不?我,周有匪!”记得,当然记得,他是个俊俏的小生。
“嗯。”她轻轻的回了句,把菜置好。周有匪兴奋的忙活起来,她也在身边帮着忙。
末了,周有匪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的眼睛望向他,抿了抿嘴,转过身去,“赵聂。”
农村少分平翘舌音,读起来也成了造孽。名字是养父母起的,她厌倦,可也无力反抗。他们之间停顿了两三秒,尴尬的意味在空气中漫延开来,他去盛饭,她也无声的走了。
后来她每天都来,话不多,却帮了他好些忙。他们之间生成了不言而说的默契,他生火,她烧菜,之间也没许多话。
但他看向她的眼神总是真诚炽热的,像是巡夜时高燃的的篝火,灼烧着她一寸一寸的心。她夜里总在想啊,城里人讲的爱情是什么啊?心总在砰砰的跳,她把手放在胸口。嘴角弯弯,只有燕子看见了。
他从来不叫她的本名,有时只是轻轻的唤着“雪儿,雪儿。”在他的心中,她诚然如雪一般纯白,如月一般狡黠,秀长乌黑的头发缠绕至他心底,扎根,发芽,成长一颗大树,结了丰硕的果实,甘美甜腻,汇聚成一滴蜜油滴在心头。
他们之间的事,很快就在姑娘们间传开了,有的打趣,有的嫉妒,有的提醒。爱情诚然如荷叶上奔着的露水,纯洁遇见纯洁。
天也顺遂,人也勤劳,这年秋天,人们终于等来了丰收。他们站在树下,牵着手对望,两双眼含情脉脉,漾着春波。红色的云在天边绽放,远方垦出来的荒地一片金黄。
“雪儿,我想娶你。”他的脸庞早已经黝黑。
可姑娘的脸还是如之前一般的红,睫毛忽闪,心里盛开了红的,白的,紫的……总之,是五颜六色的花,眼角处有轻轻的纹,挂着盈盈笑意。
男人激动地抱起她来转圈儿,大声的欢呼。她央着他放她下来,“雪儿,雪儿!”他拉着她在山路上狂奔,把风扛在肩顶,把太阳落在身后。
二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大口的喘气,捧了一把水,拍在脸上。水上的波纹荡着明星,荡着她的爱情。
(四)分别
回去的时候,天尽黑了,阿婆把她叫到屋里,让她坐在椅子上,神秘地在柜子里翻腾。
微暗的屋子里,看不清阿婆的神情,她们坐在桌子前,阿婆在一下一下的翻着用层层手绢儿包裹的似是圆形的东西。
是一个玉镯。阿婆的泪滴在手绢上,又缓缓的望向她“闺女,这是我们祖传的玉手镯,我现在把它传给你,啊?”阿婆颤抖地给她带上,她的手直往后缩,“阿婆,使不得,使不得。”
阿婆并没有搭理她的话,紧紧的攥着她的手,给她套上,松开时,手背上是红红的印子,晕染不开,深入脉络。
“闺女,你知道,阿婆是把你当成儿媳妇的,啊?”
“阿婆……”
“阿婆知道,你看上那个城里来的小子了。可你的阿成哥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办呢!”阿婆脸上的皱纹如车轱辘般的旋转,叫人晕眩,又幻化成厚实的绳结,将她牢牢捆住。
“他们那些新小子,干不了活儿,怎么养活人?以后要是回了城,那你怎么知道人家家里看得起你?怎么能有我疼你呢?”豆大般的泪珠儿顺着满是褶皱的脸流下来。阿婆跪在地上,一抽一噎,背影印在墙上,却巨大无比,像是猛兽,吞噬着她的血肉。
“闺女啊,看在阿婆救你的份上啊,阿成也待你不赖,难道你当真指望跟着他回城里,不管我们娘儿俩了?”阿婆脸上的皱纹紧密的纠缠旋转,圈圈绕绕,惹人窒息。
她也跪下,抱着阿婆,“阿婆,我何时说过要走?我当真是个没良心的?”她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她为阿婆哭,也为自己哭。
夜里睡的时候,她把手镯脱下,对着月亮。四周静寂,只有它,像是毒液,散发着莹绿色的光,让她心寒,胆颤。
伴着虫鸣渐渐入了梦,梦里她盖着红红的盖头,坐在床头,烛影微晃,她要嫁给谁?有人迈着微醺的脚步朝她走来,揭了红盖头。
是周有匪!她激动的站起来,紧紧的抱着他,眼睛淌着热泪。
“嘿嘿!”她又听到了阿成哥的声音。慌忙把他推开,脸怎的又变成了阿成哥的,她一步步后退……
一梦惊醒,她擦擦眼睛,目光呆滞的坐在院子里。姑娘们来叫她走,她也权当没听见,四周的一切都寂静着。
“雪儿,雪儿。”他从她身后搂住她。来的路上,他就看到她在河边站着一动不动,他走路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她也还是站着不动,宛似她千百年前就立在这儿,只有他才是这片安静的入侵者。
“周有匪,你真是个土匪!”他站了很久后才听到她怨怨的说。
当是她平日里的娇嗔,他也不慌不忙的解释。
“不不不。”他初见她时是为了她听懂才那么解释自己的名字,想不到她这个时候算起旧账了。“我的名字是取自取自《诗经·淇奥》。”
他转过她的身体,“你不信我,我再说给你听”,他又笑起来,一口的白牙,两个浅浅的酒窝,似是盛满了陈年的酒,摇曳着笑,撩拨着她的心窝。
“我叫周有匪,'有匪君子’的'有匪’。”
他的头轻轻低下,靠在她的肩上,把她的头发别在耳后,“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低语诉说,轻声的告白,好比讲英文的“我爱你”,红了少年的脸,姑娘却还是茫然着。他轻轻的吻在她的脸颊,却尝到一抹咸涩。
“雪儿,怎么哭了?”
“周有匪,我听不懂,听不懂你刚才说的,周有匪,我听不懂……”他慌乱的拿袖口轻擦着她的眼泪,轻抚她紧皱的眉头。“没关系,我教你,我会教你的”他的手轻轻擦过她的脸颊,他已经不知所措。
半残的月亮下,他吻过她的额头,粘着泪的睫毛,和耳边的碎发。她的嘴巴还是不停的念着,“我不懂,我不懂……”
到底不懂什么?听不懂又有些什么关系?周有匪心中困惑。月亮颓废,星星也隐没,石头扔在水里,邪乎了,泛不起一丝涟漪。
他日日守在河边,太阳升起,至西边落下。可他再没等来他心爱的姑娘。
他是在她结婚那天离开的,父母跑了很多关系,硬是把他拽回了城里,为什么那天走呢?夜晚的河知道,星知道,云朵和月亮都知道。
“哎,这小子!”赵老头看着空荡荡的炕头。
“谁不知道那闺女是老太婆儿捡来当媳妇儿的,养了这么些时候,真让他给拐啦,没那个脸过下去。”
“别说了,过些时候就想清了。”年轻时的执拗,终会化作一缕轻烟散去,拂不过去的人,就注定孤苦一生了。你赞扬他肝胆的气节,殊不知正午的光凉过夜晚的霜。
阿婆是在她和阿成结婚后的第二年走的。那时,她已经生下一个女儿。单名一个恩字,女儿乖巧可爱,眼睛像极了她,其它地方,是像阿成哥多一些的。
她还是会时常想起他,她把他放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安静的时候,就看着一棵树哭,对着一株草笑,反反复复。
“雪儿——”她在河边洗衣服,长长的头发伸到水里,像蠕动的海藻。
走过来的是王雅雯,是个和他同一年来的女知青。“我就知道雪儿是你。”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黄色的什么东西。
“呐,这是周有匪的东西,新同志来的时候发现的,在席子底下,封面上写着'致雪儿’。”王静雯递给她。
“我不识字,”她在身上擦了擦手,郑重的接过,又急又窘。
“那我念给你听?”王静雯在征求看这封信的许可。
她先是红了脸,后又点点头。
王静雯拆开,有两页,第一页是抄录的一首诗,第二页寥寥的几句话,她轻声念了出来:
“入骨相思微恙,醒来惊觉微寒,再见你时,该是人间几月天?”
她的嘴也跟着默念,眼神凄然。那首诗是淇奥,她也猜到了。她面无表情的道谢,后又蹲下,拿棒槌敲打着衣裳,再不肯多说一句话。太阳被她敲碎了,随着水纹散成一河的流星,朝对岸荡漾啊荡漾。
那年阿成哥死的时候,满脸都是灰,全身上下血淋淋的,是掏哑炮的时候被炸死的,眼睛还大大的睁着,听他们说,死之前还含糊不清的唤着她和女儿的名字。
她伤心欲绝的昏过去,自那以后,就再没人见过她笑,有人宽慰,受了几回冷脸。庄里闲言碎语的就传开了,说她克亲,是吸食人寿命的妖怪,要不,怎么她周围人都死了,就她还活着?大概是吧,眼里的光殁了。
再遇见周有匪,是好多年之后了。
女儿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她四处焦急的找着。
她走到村口,阿恩的面前蹲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着急的跑前去,一把推开陌生男人,抱住了女儿。
“雪儿”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她有些不相信的,缓缓回过头,眼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啊!他回来了。
是十月,她心里默念,两个人都笑了。
“孩子眼睛像你。”
“嗯。”一切的重逢都像戏剧,人生入了戏,便要像模像样的欢喜。
(五)后生
今年我因为新冠肺炎留在了家里,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上过坟了。清明节,我跟着奶奶徒步去上坟,蜿蜒的山路旁,长了黄的紫的小花,我摘了几朵放在篮子里,也怪好看的。
奶奶先是往庙后的那块坟地走去,那是埋成爷爷的地方,水库修成功,他功不可没,被埋在庙后,也享受着寺庙的香火。
最后她才来到爷爷的坟上,已经长满了青的枯的野草,去年在坟头上插的艳黄色的纸花还迎风飘着。怕风扬了火,奶奶也没有烧,让我挖了几个坑,把纸钱埋在那里。又给我掰了香让我把这块地上的坟挨个儿插遍。
“你个没良心的。”奶奶边说边把罐子里的面条倒在爷爷坟前。又叫我去坡上摘几枝迎春花,插在爷爷的坟头上。
“这东西好活,下点雨,就在这儿生根了。”奶奶小心翼翼地把枯草拔下来。
我把篮子里的花插在松软的地方。
奶奶蹲下去,叫我走开,说留点儿空间让他们俩说说话。
“没良心的,你听着啊,我给你背诗……”爷爷教奶奶认字,教她背诗,教她写自己和他的名字。
他们也不是时常恩爱的,总会因些琐事吵架,也不是谁去哄谁,莫名其妙的就和好了。奶奶怀爸爸的时候,喜欢吃酸枣儿,爷爷就满山遍野的去打枣,雨天遇到滑坡,脚踝处也剌了个口子。奶奶心疼,叫他不要去,第二天他又满脸精神的上山去了。家里现在还留着爷爷为打枣编的筐子。
留在村里的知青也少,高考恢复那时候,左右邻居也是央着他办了学堂,奶奶收拾出来一间空房子,给他当教室,学生不多,可他的激情又回来了,他声情并茂地给孩子们上课,眼里全是光。
后来学生也渐渐多了起来,农活就都落在奶奶和恩姑姑身上,还要花费精神照顾爸爸和小女儿。他跟奶奶说要不算了吧,奶奶也不吭声,只是拿着鸡毛掸子整理爷爷的书架,把他的笔整齐的摆好,隔了好几天都不同他讲话。
爷爷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每每近年根儿,都有好些人儿找他写对联儿。奶奶心里也高兴,可爷爷是不禁夸的,说两句就飘飘然仿佛上了天,奶奶笑着骂他没出息。
他的学生中还真有一个考上了大学的,来报喜得时候,他高兴啊,喝多了酒,伤了胃,可把奶奶着急坏了。爷爷醒的时候,奶奶边哭边捶着他胸口,乱骂着。一屋的严肃,唯有爷爷,咯咯的笑着。
恩姑姑嫁人了,第一胎是个女儿,爷爷可宠他的外孙女儿了,总是有求必应,生着病还要背她转圈儿,恩姑姑在旁担忧着,奶奶叫她不要管,称爷爷“老不死的”,爷爷也“哎,哎!”的跟她应着。
爸爸那年在北京打工,照了许多照片邮回去,爷爷看着爸爸身后的澳门回归倒计时,摸着头发说“好啊,好啊。有生之年全能看见香港和澳门回归哟。”
奶奶看着病床上的爷爷,摇摇头。那天晚上爸爸梦见一头老山羊在河边奄奄一息,第二天就买了火车票飞奔回家里。那时候爷爷也没等到他,就闭眼了,小姑在旁边大声的哭着,奶奶不发一语,只是在那里帮爷爷整理被角。
奶奶把人都赶出了屋子,在里面坐了半天,爸爸和姑姑怕她做什么傻事,推门进去的时候奶奶满脸泪痕,朝着他们比划手势“嘘!别说话,睡着呢。”
爸爸跪在那里,一个大男人哭成了泪人,恩姑姑抱着女儿,无声地流泪。那天傍晚,院子里围满了人,唯有她是安静的。
办完丧事后的第一天凌晨,爸爸和姑姑们才听到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睁眼的时候,枕边人早就不见了,教他识字的人,给他幸福的人早就不见了。她的心被钉毡裹挟,喉咙也肿的生疼。
奶奶大半辈子都不幸,唯有爷爷是她此生最大的欢喜,爷爷走后,哪怕儿女也没能推开她心里的那扇门。
一些东西浮上来,一些东西沉下去,时间与脸庞交换着悲伤。爸爸娶妻生子,小姑嫁去远地,她还是一直孤独着。
“奶奶,你有什么愿望吗?”她回来的路上满脸笑意。
她看着对面的绿意盈盈的山,眼睛美丽澄亮,像是荡漾着律动的春波。
“奶奶希望啊,我走后,坟头上开满了迎春花。”见青山时便是青山,回望时,风恰停,花争艳,青山已然成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