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妈妈的一场通宵电影‖文 / 刘之秋
她和妈妈的一场通宵电影
作者: 刘之秋
1
“今天夜里路东演电影——《红楼梦》!”
1978年九月的某个黄昏,一个瘦小的身影奔跑在小路上,书包在她的后背起伏跳跃。她奔跑到菜地,冲着妈妈尖叫,原先又瘦又黄的脸蛋因为兴奋涨得通红。那年从暑假到开学,雨下得很少,妈妈从夏季到秋天都在忙着给菜地浇水。
妈妈一边问“当真吗当真吗”,一边匆匆浇完粪桶里的水,草草地瞥了一眼菜地就收拾工具回家。
做饭的时候,母女俩谈论晚上的电影。她在灶下烧火,想到什么问什么;妈妈在灶上炒菜,不时地用手绢擦汗。
“为什么叫《红楼梦》呀?好奇怪的名字。”
“是一部书的名字。讲富贵人家的事像一场梦。”
“那为什么不叫白楼黑楼黄楼绿楼,为什么要叫红楼?”
妈妈把锅铲往锅沿上一敲,提高声音说:“小蠢子,富贵人家的门楼廊柱都漆成红色,当然叫红楼了。”
“你看过这本书?好看吗?”
“看是看过。”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好早以前的事了……”
爸爸带着妹妹们进来了:“饭好了吗?做餐饭要这么久!”
妈妈急忙把菜端上饭桌摆好,她也赶紧帮爸爸拿好酒杯和筷子。妈妈的菜做得有些潦草,蕹菜梗都忘了放豆豉。爸爸吃了一口就发泄不满:“没放佐料,难吃死了。”
妈妈不高兴了:“将就一餐吧。”
“将就将就,你就晓得将就!一个人对吃进嘴里的东西都将就,还有什么不能将就的?”爸爸猛喝了一口酒,端起那碗菜梗朝泔水桶走去,妈妈上去阻拦,两人争抢起来,“啪”的一声,妈妈脸上挨了一掌,菜碗摔落在泥地上。
她吓呆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两个妹妹哇哇哭叫起来,厨房里一下子变得躁热难耐。妈妈捂着脸往厨房外走。她去拿扫把想把地上扫干净,爸爸一把夺过扫帚低声呵斥:“跟着你妈!”她得令般去追妈妈。
在巷子口碰见邻居,他们问妈妈怎么啦,妈妈只摇摇头笑笑,不说话。她跟在妈妈后面,妈妈像风一样地走着,直到河边才慢下来。到了码头,妈妈立住脚,望着暮色中的河水一言不发。
2
路东公社在河对面。白天只有坐渡船或者木筏才能到达对岸。
她小声问:“没船了,我们怎么过去啊?”她的心里很慌。河面上一条船都没有。船工傍晚就收工回家了,晚上是不会来撑船的。而此时的对岸,灯光熠熠,正发出无声的召唤。
妈妈开始卷裤腿:“我们趟过去,往水浅的地方走。”妈妈的语气很坚决。
“过得去吗?会淹死吗?”她很害怕。
妈妈笑了:“胆小鬼!过得去啦。我白天洗衣服的时候看到有人趟过来,那人还比我矮呢。再说这么久没下雨,天又热,河水都快干了。”妈妈已经卷好裤腿,蹲下去,不容置疑地说道:“上来!”她乖乖地爬上妈妈的肩膀,楼住她的脖子。妈妈背着她,双手反楼住她的双腿,在水里慢慢地前行。水不深,每走一步,水被拖动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这让她想到了水鬼。
月亮升起来了,四周白茫茫的,她们仿佛走在梦里。身后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不敢回头看。妈妈走得很小心。
“妈妈!”她在妈妈头顶喊道。妈妈没有回答。
终于,她们踩着了软软的沙洲了,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回头一望,月光下的河面上全是晃动着的人影,有单个的,有成群结队的,尖叫声和嬉笑声时不时地响起,这些人好像是一下子从水里冒出来的。有几个人正朝着沙洲过来。原来她们的后面有如此多的人,是人,不是水鬼!妈妈看着团团人影笑道:“乖乖,多像《渡江侦察记》里的情景啊。”
3
路东的露天电影场地好大!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银幕前面挤满了人,连斜角都挤满了。后面的人有站在凳子上的,有叠罗汉的。她纵身跳起来,只看到挂幕布的绳子和黑压压的人头。
妈妈拉着她在人群外绕了一圈,没找到一点可以嵌入的缝隙。她懊恼极了,妈妈却灵机一动:“走,看反面去。”说着拉着她往银幕后面跑去。果然,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大片宽阔的草坡地。不远处有晒干的稻草垛,妈妈提了几个过来铺在草地上。她一屁股坐下去,又干爽又柔软,心里顿时美滋滋的。
她们来得正合适,电影刚刚开演。她靠着妈妈安心地看着电影。
只见银幕上几个衣着华丽的古装女子正对着一个神情忧郁的美人唱歌,唱歌的调子听起来软绵绵的,像舞动的丝带,像清澈的流水,又像漂浮的白云。画面下方有字,不过因为是反面,所以字也是反的,很不好认。幕布也不干净,字有点模糊,而且又是繁体字,她认不全。
妈妈紧紧盯着银幕,一动不动。银幕上,一阵欢快的音乐响起,一个打扮得像女孩子的少年出现在那群丽人中,“哒”“哒”“哒——”,美少年和忧郁少女对望着,好像忘了其他人的存在,然后他们一人一句地对唱着。她听不懂,忍不住问妈妈。“我念给你听。”妈妈盯着银幕念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就是说林妹妹像一朵刚出山的白云,洁白轻盈。”啊!洁白轻盈。妈妈念一句,解释一句,她在心里不时地发出惊叹。
趁剧中换景的时间,妈妈简要介绍了《红楼梦》的剧情。等到宝钗出场的时候,她大致能看懂了。等到林妹妹死去宝玉哭灵的时候,妈妈轻声跟唱起来:“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妹妹的瑶琴今何在?……妹妹的花锄今何在?……”最后宝玉把那块玉摘下来随手一扔,离开了贾府。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来呢?她好困惑,为什么林妹妹不能和宝玉成亲,为什么宝玉要离开贾府,为什么那些大人要强迫宝玉娶宝钗。她问妈妈,妈妈却在叹气,抬手擦眼睛,好像哭了。“走吧。”妈妈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拍拍身子,然后拉起她准备去河边,然而,对面的人群一动也没有动。一束亮光照着放映员,他在转动机子——在倒带!原来还要再放一遍!“啊,接着放呢!我们继续看吧。”妈妈兴奋地说。
第二遍,她看得更专注,偶尔问问不明白的地方。没想到的是,第二遍结束后放映员又在倒带,竟然还要放第三遍!那把巨型手电筒照着两三个聚在一起的脑袋:倒带好像不顺利,带子卡住了。银幕前还是那么多人,没有吵闹声,仿佛在静静地等待林妹妹复活。
她问妈妈:“宝玉和林妹妹怎么那么好呢?”
“他们,一个是仙草,一个是护草的神,到了人间自然一见钟情。”她忍不住问:“你和爸爸是一见钟情吗?”妈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是吧。”随后又点点头,肯定道:“是。”
电影又开演了。“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乳燕离却旧时巢,孤女投奔外祖母……”妈妈和她又继续观看,这一场两个人时不时地站起来看,因为腿坐麻痹了。
那个晚上,一共放了六遍,或许不止。她看着黛玉初进贾府,看着宝玉讲耗子精的故事给黛玉听,看着宝玉挨打,看着宝钗送药,看着宝钗成婚,看着黛玉死去。然后又看着黛玉活过来,进了贾府,开始一段还泪的爱情历程。妈妈时不时地跟唱:……只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我和你情深犹似亲兄妹,那时候,两小无猜共枕眠,到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共读西厢在花前……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最后一遍放完的时候,她已经在妈妈的腿上睡了一觉。睁眼看时,天空中月已西斜,天色似亮非亮,温柔的晨风吹拂着她的脸和身上裸露的肌肤,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死而复活了。
4
在爸爸去世数年后的某一天,年近不惑的她向妈妈提起这场通宵电影。她问妈妈是否记得,七十多岁的妈妈笑着回答:“啊,那场电影,我记得,好多人过河去看呢。”
她试探地问:“去看电影之前发生的事情,你记得么?”
妈妈摇头道:“不记得,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