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杏花零落燕泥香

画堂春

作者　秦观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香篆暗消鸾凤，画屏云锁潇湘。暮寒轻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注释

日初长，白昼开始长了。

雨余，雨后。

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是从温庭筠词：“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化用过来（毛泽东词也化用：“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王国维说秦观这样化用，有青出于蓝之妙。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两句将温词的意境更加丰富了，增加了芳草、燕泥，却又将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更凝炼更隽永。

香篆，指盘香，常做成龙凤形状。

试翻译如下

东风吹开柳眼，白昼逐渐加长，雨后斜阳照芳草，杏花落下碾作泥，又被燕子衔来筑巢，到处飘香。她春睡损坏了容妆。

篆香已经燃尽，画屏上潇湘图轴云雾弥漫。黄昏寒气透过薄罗裳，生出无限思量。

赏析

这首词是让我们来理解“画龙点睛”这个成语的。

上片写春景，那么美。结尾却是一句“睡损红妆”，她为何在这样美好时光还要睡？并且还把妆容给破坏了，为什么呀？一句点睛语，先让读者有了无尽思量，也让前面的春景描写抹上淡淡的哀愁。

下片写室内环境，盘香一点点烧尽，这象征着什么？美好的东西正被时间销蚀。画屏上潇湘图为何是云锁？这又暗示着女主人怎样的情绪？愁思萦绕呀。最后一句，又是点晴之笔，晚上天冷了，寒气袭人，却引起她无限思量，思量些什么？

含蓄隽永，思深意长。

附

秦观其人其词

在我的印象里，秦观是这样的男人：玉面生辉，星眼含烟，花落溅泪，露滴心惊。

海子一首诗的片断可看作是为他而作：

“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

只是诗里的野花，要改为幽兰。

他“专主情致”（李清照评秦观语），敏感、脆弱，这让他写诗虽多，却被时人贬为女儿诗，写词百首左右，却被赞为一代词宗（词更擅谈情）。然而，他虽为苏门四学士，承继的却是柳永的词风。但他没有柳永的泼皮，词的题材更加窄了，情调更低沉，只专注于“桃愁杏怨，红泪淋浪”“新欢易失，往事难猜”（秦观词），愁并沉溺在这种情绪中难以自拔。但他的词审美，却并不是柳永的“俗艳”，而是“深丽”，思深语丽。这大概受了苏东坡的影响，他写《满庭芳·山抹微云》，苏东坡看他词有略有俗艳的意象，就批评他，说怎么能学柳七呢？（找不到那则词话了，凭记忆写的）大概由此出发，秦观形成了其含蓄、婉丽的词风。读他的词我常常会想起刘熙载《艺概》中的一句话：“词之妙莫妙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

看他的情深－－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情之深，情之坚，情之贞，非此两句无以道得。

看他陷入愁绪中不能自拔－－

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一句，承继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却又在情绪上更深一层，李煜愁似春江，他的愁连春江都流不尽。

这种愁绪已渗入到秦观的骨头里－－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是秦观再遭贬逐，离开郴州再往南边贬所时写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无情的郴江郴山，在其笔下都有了缠绵的情致，有了无可奈何的愁绪。王国维说“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已不是愁了，而是“凄厉”。秦少游比苏东坡小十二岁，却比苏东坡早去世一年。秦少游去世后，苏东坡将这首词写在扇面上，又加了一句“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然而，这种愁绪，并不是直白痛切表达，秦少游总是“寄言”，“寄劲于婉，寄直于曲”，看他另一首词－－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把离别的感伤与秋晚日暮的悲凉融为一体，表现的却是失意被贬的凄楚，清人周济评论说：“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这是秦少游与花间派的一个区别。

长于“寄言”，就更要求语言的精准，咱们看他另一首词－－

临江仙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是他流放中既感际遇，又表爱国决心的词，但其所营造意象之清丽，让人迷恋。

公元1100年，北宋政坛变动，秦观被召回。至藤州（今广西藤县），游光华亭，秦观口渴想要喝水，等人送水至，他面含微笑地看着，就此去世。一个美丽的灵魂还在其词中呈现，“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就是那天上的星，江上的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