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前《新民报》采访京剧大师马连良

(原文刊登:戏曲曲艺两门抱  )

  本月七日下午七时余,记者因负本报使命,特至崇外翟家口豆腐巷名须生马温如(连良)宅访问。当承于燕室中接见,其室中阴森,凉度颇适于夏日,案上除马君之各种大小照片外,即南鸿北鲤函信鳞栉,布置异常精优。马君衣白色短衣,其潇洒流宕,体任自然,无殊在台上表演,因叹古人“百闻不如一见”,信非虚语。尝闻外间颇有传言,以为马君夙昔倨傲,迄今一见,始知人言之詟。因坐对马之言谈姿态,真觉不愧“温如”也。兹将访问所得,汇志于后。

记者问:素验马君世奉天方古教,但其家世,请略见告。

马君答:先父西园公,弟兄六人,公其长也,世居西城。先父业商,开设清真茶肆于阜成门外,箭楼对面,为西城最著名之“门马茶馆”。

记者问:“门马”之名,即为贵肆字号乎?

马君答:否,此茶肆名“长顺馆”,“门马”乃俗称也。先父曾与谭鑫培老板交有旧谊,故对内行先进,异常接近。彼时凡有票友崛起,必先至“门马”清唱,然后逐渐入阜成园,自是始来南城。故内行中如孙菊仙、刘鸿升、金秀山、龚云甫诸老先生,皆常来此,鄙人耳目熏染,后来之入科班,稍觉驾轻就熟者,亦以此焉。最后在门马消遣之票友,乃书子元先生。彼时书先生衣枣红紬袍,乘坐骡车,傔从围随,声势赫奕。后曾搭鄙人之班,在前演戏,盛衰代谢,思之可畏。鄙人之为此言,乃正自警惕,非敢骄盈。时鄙人方五岁,此光绪三十一年事也。

记者问:当日贵号中卫百戏杂陈乎?抑仅止皮黄清唱乎?

马君答:仅止皮黄清唱,但有一次,则言之可笑。乃彼时海禁初开,科学未臻发达,初创留声机,人竟以为怪事。鄙肆曾以留声机(当时谓之“话匣子”)号召,售一满座,人各壶茗一瓯,中置留声机,咿呀啁折,高唱入云,众皆相视而嬉,此所谓“话匣子卖满堂”,亦可见彼时之风气矣。后鄙人学业既成,先父则孜孜为善,老而弥笃。凡鄙教清真寺之修葺,清真小学校之组织,先父对其经济方面,莫不竭力补助,故所得之董事长、董事等名誉头衔,无虑十数。而鄙人十数年来所献甘旨之仪,亦因之用罄。殆前年归主,鄙人方始知之,今日思及,不禁愈兴风木之悲。幸家慈今尚康强,虽已六旬,而精神矍铄之至,是鄙人之得稍尽寸草藉报春晖者也。

 记者请询马太夫人之氏族,马君答:姓满,亦鄙教中之望族也。(记者案:是日未得与马君相晤之先,曾获见马太夫人,其豪迈之气,可谓巾帼丈夫,信非是母不能生是子焉)

记者问:久闻马君哲嗣甚多,其数为何,请以见告。

马君答:先室王女士,今已逝世五年,继聘陈慧琏女士,乃广陵人,今年二十八岁。先室淑慎,陈女士则富机智。鄙人终岁牵于献技,家事往往不顾,故胥赖以经纪扶持。内子亦嗜国剧,或有所贡献,鄙人见有可采用者,间亦采纳之。有女二人,子五,长、七皆女,二、三、四、五、六则男孩也。长女名静珊,现在学校肄业,七女尚幼,未取学名。至于男孩,则为崇仁、崇义、崇礼、崇智、崇信。

抱幼子崇恩

言时,适马之七小姐来,面目韶秀,而谈吐毫不避人。手持一黑光眼睛,因圆径太大,坚腻马君赴市场为易之。言讫,即自架于目,灼灼向人,而镜大目小,几占全颊三分之一,姿态滑稽,如影片上之小明星。马君向之问曰:“梅兰芳好吗?某某某(不在四大名旦之列者)好吗?”

七小姐曰:“梅兰芳好!某某某不好!”

马君曰:“某某某何以不好?”

七小姐曰:“某某某嗓子哑!”

又问:“某某某好?张君秋?”

曰:“张君秋好!”

曰:“张君秋何以好?”

曰:“张君秋嗓子好!”

记者戏谓:“七小姐此言,实足代表今之一般顾曲家也。”

因又戏问:“七小姐亦能唱吗?”

马君曰:“能唱‘苏三离了洪洞县’。”

七小姐甫闻此言,即连曰:“我不唱!我不唱!”

马君挥之令去曰:“不唱快去!在这就要你唱!”七小姐乃仓皇而去。

记者询其年,甫五龄耳,因叹“一人善射,百夫决拾”,马君为名艺术家,即其最幼小之女公子,乃亦能对于戏艺下评断语,岂非熏陶有素乎。

记者问:闻令郎中有从事于贵业者,皆渐有声于时,不知辈行在几?

马君答:此皆黄口髫龄之孺竖,何敢言有声于时乎?长子崇仁,素习武生,因鄙人于坐科时,开蒙即从茹莱卿先生学武生工,以探庄之石秀为第一戏,今愿崇仁习此,实本初旨。无如武行必须富于实地经验,仅凭教师看工,似难臻于上乘。方今李鸣举(万春)乃少壮派之中坚分子,其剧团中人,莫不勇健,且镇日露演,有席不暇暖,突不容黔之势,故令崇仁加入永春社中演唱,且曾面嘱鸣举,万勿顾徇余之虚面,无论神将官兵,皆可令其扮演,所谓习伏于神,业精于勤也。闻已能演佟家坞之胜官保等。异日有无成就,要视其自发奋否矣。

记者问:闻尚有一习大面者,是否在富连成,请以见告。

马君答:此乃鄙人之四小儿,名崇智,今已送入富连成科班六科习业,遂易崇为元。此子幸尚不甚驽钝,刻正从诸老先生学习花面,如战成都之严颜等,皆在习学中。

记者问:关于元智之私生活,何妨见示一二。

马君答:小儿牙牙学语,有何私生活之可言。但此子既承先生错爱,则其幼稚行动,亦不无可得而言者。此子曾在育英小学肄业,刻下鄙人之六子崇信,仍在该校攻书。但以崇信之资质,似不如崇智,故学校当局颇有评论者,曰:“小六子不如小四子。”此语竟为崇智所闻,乃私下对崇信曰:“你还不好好儿的念书呐!将来年不出来,人家必在背后说你:看看他还是马老板的儿子呐!你就不怕笑话吗?”崇信经此激励,果然学业渐有进步,考试亦屡列前茅。当崇智之送入富连成,也颇有以其骄惰不能作苦为虑者,乃崇智竟能习而安之。其入富社,本与某君之子同时,而某君之子,一经考试,遂以不够资格而被摈斥,但某君若肯代为嘱托,一再力保,则其子依然可以入选,占学一工。无如其子既存长难之心,其父亦恐不能作苦,竟致无结果而终。崇智本与此子结为小友,遂以言语讥诮之曰:“你看看!你爸爸不疼你,不让你学戏,将来干什么去?你再看看,我爸爸疼我,叫我学戏,我将来也可以成为红角儿。”又曰:“我爸爸那里有汽车,可是将来我有能为,自己挣汽车坐,绝不坐我爸爸的。”其言如此,是竖子之狂傲语,无非以博一笑耳。前此伊母于循例接见家长之日,前往看视,并带有许多食物。此在小儿常情,未有不恋母致荒学业者。乃此子则不然,只与其母落落数语,便促其母还去,曰:“您快走吧,我现在正忙着学戏呢!”其母问“学何戏?”对曰:“正学全部应天球中之周处。”言讫,忽忽竟去,其母反为爽然。又端午节夜,山西梆子张玉玺先生演赠绨袍于新新戏院,崇智适在富社,未随众赴津,鄙人亦曾令其前来观看,以资揣摩。及至玉玺先生下妆后,彼亦遄返富社矣。但此子之年龄尚在幼稚,是否成就,殊不敢必。好在富社所教出之花面,至低限度,亦必能为武花配角,此则鄙人所敢保证者也。又其对于各种杂说,亦稍知涉猎。在富社中,常为其师兄沈世君说东汉演义,故人缘亦佳。

记者问:不知马君昆仲几人,世言马君辈行在三,信乎?

马君答:鄙人手足,原为五位,伯仲二兄暨季弟已弃世,刻下只有鄙人与五弟连贵。连贵夙习场面,擅打大锣。此外同族弟兄尚多(案:是日马君所谈甚详,惟记者固定计划,系对京市所有名伶逐一加以访问,故此时只好从略,容于访问本人时,再作详细之记载),鄙人之辈行,诚在第三也。

记者问:马君之学艺经过,请以见告。

马君答:鄙人幼在清真小学肄业,但天生酷嗜戏曲,有时竟私自逃学到阜城园中看戏。彼时阜城园正演梆子,曾见王小旺先生之云罗山等。鄙人之年龄,则甫七岁也。故于入科后逢赵美玉之弟赵鸿林亦演此戏于三庆园,遂告同学,谓鄙人曾于某处见之。鄙人于八岁时,奉先君命从樊顺福老先生学戏。樊虽花脸,而能说须生,即樊金台之父也。同学者有马德成之弟,名马武成,后为黄派文武须生。学习三月,樊先生之子有名“疤痢”者,常窃其父之钱,樊先生疑系弟子所为,故于饮酒之后,辄对弟子加以海骂。鄙人虽幼,已略谙人事,雅不愿受此青皂不分之骂,遂请于先君辍学。翌年之正月十五日,乃入喜连成科班坐科。尝演梆子小生,饰取洛阳之刘秀。于马武得胜归营,唱“有小王嗳”,因调门矮而胡胡弦高,有人告之曰:“长点调门!”鄙人一时心慌,竟又唱一句“有小王嗳”,至今同科弟兄无不引为笑谈。继改学老旦,以金水桥、朱砂痣卖子为最拿手,同科弟兄中之习须生者,无不畏之。后又改为扫边须生,与高百岁演斩黄袍,鄙人习苗顺,常独获满堂彩声。

记者问:斩黄袍之苗顺,本为不重要之角色,马君演之,能获满堂彩声,敢问其故安在?

马君答:普通饰苗顺者,于罢斥后,多唱四句摇板,曰:“龙书案下三叩首,好似鳌鱼脱钓钩。官诰压在龙书案,这是我为官下场头。”鄙人则否,“龙书案下三叩首”乃唱一句散板,其下全唱快流水板,曰:“好似鳌鱼脱钓钩,罢罢罢休休休,得自由来且自由,早知为官不长久,且去深山把道修。”于“且去深山”添入拂袖、抖髯之作工,然后“把道修”三字,唱一最高之长腔下场,观众遂以其新颖而欢迎之。

记者问:马君于此后何时出科?

马君答:鄙人于科中演唱既久,亦渐有顾曲家加以揄扬,后乃私淑贾鸿林先生,余叔岩先生亦耳其名,时来赏观。有先辈张君,则数携鄙人赴文明园观看谭老板之戏,俾有所遵循。民国六年,鄙人出科,首先赴闽献技,出演之地点,在福州省城东街,名三山座,同行旦角为陈碧云,老旦乃邓丽峰。鄙人打泡之第一日,所演为失街亭、斩马谡,竟致大受欢迎。计在闽者半年,后赴杭州,作短期之露演,方始归来。即重入于富连成,而与茹富兰先生演取南郡、八大锤等剧,皆在是时。其尤受顾曲诸公之赏鉴者,则鄙人之南屏山诸葛亮借东风也。逮及民国九年(按:应是民国十一年,即公元1922年),继王又宸先生之后,赴沪演戏,地点在三马路亦舞台,同行旦角则为今之荀慧生先生,时以艺名白牡丹与沪上人士相见,尚屈挂二牌也。演坐楼杀惜、打渔杀家、游龙戏凤等,亦滥窃虚声。鄙人演至民国十年回京(按:应是1922年12月),遂搭入尚小云先生班内(按:玉华社),时旦角除去绮霞先生以外,尚有王瑶卿先生,须生除本人外,尚有谭小培先生。鄙人搭大班后,能演五彩舆本戏,亦在此际。除鄙人饰海瑞外,王先生饰冯莲芳,及鄙人后来自行挑班,亦曾演此,而易戏名为大红袍,则以郝寿臣先生饰徐海,王幼卿饰冯莲芳矣。然此剧头绪纷繁,在大班中,断非一二日所能尽事,故无法常演,深可惜也。

一排左起:马连良、崔承喜、尚小云、荀慧生;二排左起:张君秋、叶盛兰、奚啸伯

记者问:是时所演各剧,其名贵更当在五彩舆之上者,请略示一二。

马君答:量人制戏,名贵二字,殊不敢言也。如鄙人与尚谭二先生合演战蒲关,尚饰徐艳贞,谭饰王霸,本人则饰刘忠。此外较难得者,乃在打渔杀家。

记者问:打渔杀家为一习见之戏,有何名贵?

马君答:此打渔杀家,与普通之打渔杀家人位较有不同。因彼时所演之打渔杀家,乃双打渔杀家。所谓双打渔杀家者,即王先生、尚先生分饰前后部之桂英,谭先生与本人分饰前后部之萧恩。当商量分配戏码时,尚先生之前部桂英,王先生之后部桂英,本已确定。惟谭先生与鄙人之萧恩,尚在斟酌之中。鄙人初亦承诺陪尚先生准演前部,继思王先生之桂英,除却与谭老板配演以外,轻不肯露,今若得与同台合演,实乃鄙人生平所最荣幸之一事,故当即改言愿演后部萧恩。谭先生亦识破鄙人心理,曾谓之曰:“爷儿们拿定了准主意呀!”因鄙人与富英师弟为平辈,谭先生乃如此呼之也。及至上台以后,鄙人时时注意王先生之行动,果然受益良多。鄙人承此提携,荣幸有加矣。

记者问:马君后遂独立成班乎?

马君答:昔时名伶林立,欲挑一班,非有特殊之艺术不可,若五日京兆,一现昙花,画虎不成,必致贻笑于人。故当年之人,决不敢于轻易言独立成班。鄙人自中和演戏,仍时常为人“挎刀”。民国十一年(按:应是1924年)曾与朱琴心先生合演陈圆圆等剧于华乐,又尝与于连泉先生演坐楼杀惜于郭仲衡先生辕门斩子之前。但以社会上之人士,欢迎者日众,鄙人经诸老名宿之赞成,与各友好之怂恿,遂毅然自挑头牌,于民国十六年七月十一日(按:应是1927年6月10日)演全部定军山斩渊于庆乐戏院,以钱金福先生饰夏侯渊,王长林先生饰夏侯德,张春彦先生饰严颜。是日溽暑蒸腾,而座无隙地,自此鄙人乃正式升为头牌角色,迄于今岁,整整十年零十月矣。此后即入于编排新戏时代,而南北之爱好者益多,群起摹仿本人之腔调,谓之“马派”,自顾殊惭愧也。

记者问:马君新戏之多,时下须生无两,请以其目见示。

马君答:此等即本人亦恐有记不胜记之概,今姑略记之。则有:火焚棉山,楚宫恨史,要离刺庆忌,火牛阵,鸿门宴,取荥阳焚纪信,羊角哀,苏武牧羊,白蟒台,青梅煮酒论英雄,马跳檀溪,三顾茅庐,汉阳院长坂坡,舌战群儒,借东风,甘露寺,安居平五路,化外奇缘,哭庙斩文,应天球,打登州,十道本带封官,三字经,夜审潘洪,全部范仲禹,清风亭,马义救主,反徐州,广泰庄,胭脂宝褶,全部一捧雪,大红袍,四进士,假金牌,天启传,此皆本人独有之新剧。及后来时贤摹仿者众,遂一一流行于世矣。

《白蟒台》饰王莽

记者问:马君所演各戏,如九更天,一捧雪,四进士等,似不得谓为新剧,今既概括于内,敢问亦有说乎?

马君答:此在今日,当然宜有是问,但鄙人亦必有内情可以奉闻者也。原老戏虽多,沿至后来有失传者,如九更天在民国五六年间,科班以外,渐多不带滚钉,审潘洪亦然,多日审无夜审。有只剩零星片断者,如一捧雪,从前蓟州堂是一出,审头刺汤是一出,柳林会是一出,至鄙人始贯成一串,并添入祭姬、杯圆诸事。有情节太冗长者,如四进士在昔皆四日演全、二日演全,鄙人始裁剪之,缩为一日演全,皆经鄙人整理,始成今日之状,其它亦然。如甘露寺“劝千岁”之一段流水板,在今日似已家喻户晓,但从前梅兰芳先生等演此,其乔玄一角,只有念而无唱,至鄙人乃攒而大之。

记者问:马君最先编排者何剧?

马君答:乃哭庙斩文,即战北原斩郑文带骂王朗。在楚宫恨史以后,所编排者不过羊角哀、胭脂宝褶、反徐州等,为数渐少。今后即将再努力于排演新剧,尚望舆论界不弃,赐以指导批评。

《羊角哀》

《胭脂宝褶》

记者问:马君近日所排新戏,是何名目?

马君答:即全部龙灯赚、春秋笔也。此剧本为梆子旧本,最古者昆曲中亦有之。在昔老元元红郭宝臣先生演此为最有名。鄙人获此本久矣,然恐其不真,又以太重技巧,京师为百戏所汇之区,鄙人曩在科时,虽同班弟兄有习此全部之折头杀驿一出者,鄙人既非本学,事搁多年,此时诚不敢臆造。故刻下特商请秦腔名宿张玉玺(老狮子黑)、李子建(李世芳之父)二先生帮忙代说身段,至必要时,尚拟延聘秦腔须生名宿高文翰(老说书红)先生来京一行。至其穿插结构,取精去粕,化俚为文,则由吴君幻荪任之。好在星期一(20日)晚,本人特烦玉盛社全班演此于新新戏院,其前尚有富贵寿考,梦鸳鸯,胡迪骂阎等,均可一观。惟其间之小关节,将来难免与敝社所演者不同耳。

《春秋笔》马连良饰王彦丞,张君秋饰王夫人

春秋笔·灯棚换子

记者问:马君之一捧雪,驰名久矣,其情节为莫成替主赴难,今此剧又为义仆替死,二者得勿雷同乎?

马君答:从来我国有一谚语,谓“卖瓜者不说瓜苦!”诚然,但鄙人对于戏剧则敢云:人之艺术容有高下,而戏本之价值,乃公是公非,断断乎不可迁就言之。此春秋笔,以鄙人所见,其不与一捧雪同者,有十点之多:(一)一捧雪为玉杯而贾祸,此则以史笔直书被诬,宗旨尤为正大。(二)一捧雪之影射清明上河图,全为影射,此中之唱筹量沙一节,纯与史合。(三)一捧雪中写莫怀古人太糊涂,鄙人演时曾删去不少,如杯圆一场,陆炳提议结亲,莫怀古则曰:“我乃一主,他是一仆,如何使得?”于是被陆炳痛加斥责,斥以不当忘莫成于地下。此皆足以寒义士之心,故鄙人演时,特为删去。此则写王彦丞宽大为怀,故食此报。(四)一捧雪中写主人好酒贪杯,此则写仆人以醉失事,二者正为相反。(五)一捧雪之旦角,只重审头刺汤,此则前部义释承恩,后部乔装小生,俱有大段话白。(六)一捧雪花脸太轻松,此于别家困营时异常繁重,且首尾俱上。(七)杀驿时主角须生带圆翅纱,穿青素,为皮黄班例来未有之扮相。(八)一捧雪换监时,莫成莫怀古同场,此则两不见面,愈显替死者纯出本心,亦可避免人替己死者之太无心肝,一味冷酷成凉血动物。(九)一捧雪中之张龙、郭义二人寸步不离,此则杀驿时之两差官如尹邢互避,全不见面,于情事更为周匝严密。(十)一捧雪中全无武场,此则有战摩尔连捷,文武俱全。虽然,此所谓佳者,乃其本身之佳,非敢以诩鄙人艺术,好在梨园向有“人保戏戏保人”之说,若此者,则“戏保人”也。

记者问:马君本戏如此之多,敢问其来源所自。

马君答:鄙人性嗜艺术,尤好新戏,凡有珍本,无论何工,亦肯以重资购归。因曾拜孙菊仙老先生门下,故得其赠本不少。又得到刘景然先生戏本甚多,如拷打吉平。最近之反徐州、春秋笔,人知是梆子班原本,不知鄙人曩翻之假金牌,亦梆子本中之三上殿带三上轿也。鄙人曩在开明演戏,曾闻王长林与李顺亭二先生谈一老剧,曰梁灏夸才。王先生欲以授之余叔岩先生,李先生乃阻之曰:“你还嫌他的戏不够唱呐!咱们带了走吧!”于是此梁灏夸才一剧,竟成绝响。鄙人时方欲学三字经,亦不少暗阻,鄙人乃下大决心,誓欲学得三字经而后已,果然学成。鄙人又藏有梆子班之全家福剧本,主角为韩擒虎之父,在北国招亲种种趣事个,今因忙于春秋笔,此事殆将缓商。又当王长林先生在世时,鄙人曾谈及胡迪骂阎。王先生则曰:“我有这出戏,你如果喜爱时,本人可以陪演。”因王先生为武丑本工,有此戏中之小鬼。惜鄙人牵于他事,未及着手,而王先生已逝世矣。今虽有此心,不敢再造魔也。全部九莲灯,鄙人亦有此昆本,乃朱素云先生在世时所转让。其尤可喜者,鄙人更藏有一本,乃唐人尉迟恭日收黑白二氏,此本穿插谨严,场制生动,惜乎尉迟恭一角,乃大净扮演,鄙人不敢越俎代庖。然藉此亦可见鄙人收藏剧本之多矣。其间为秦腔者,几占全数十分之六,此其来源也。

记者问:马君之假金牌,今已自动不演,请问其故。

马君答:鄙人自幼坐科,无暇多亲文墨,后始涉猎经史文字。假金牌一剧,本以孙安为主角,而以张居正父子,皆勾花脸,植为穷凶极恶。鄙人考之于史云:“居正性深沉机警,多智数,及揽大权,登首辅,慨然有任天下之志,劝上力行祖宗法度,上亦悉心听纳,十年来海内肃清,治绩炳然。”是绝非严嵩之比矣,何忍诬之于身后,故决意自动放弃不演。鄙人生平类此者甚多,如天启传一剧,即全部走雪山,后有人告以天启乃熹宗之年号,若曰天启传,仿佛以天启为主角,遂易名官庄堡,既而终以曹振邦史无其人,与海瑞、邹应龙有异,年来亦不再演之。又如楚宫恨史,本名楚宫秽史,后鄙人谛思:平王纳媳以致覆楚,此乃千古恨事,今人演之,宜著其恨,以为后人示戒,岂可以宜古人之秽为快,乃改名楚宫恨史。苏武牧羊中之苏武,初误于“中郎将”,戴荷叶盔,后乃易位纱帽。刺庆忌之庆忌,初为绿脸勾金,并不挂髯,似飞叉阵中之牛邈,在上海时,杨小楼先生曾扮演之,亦为鄙人最荣幸之一事,后因与王僚之年龄不符,乃易为勾黄脸挂黑扎。从前有以此等而攻击鄙人者,或只见一次故,或不许人改过,要之,均极可笑。须知鄙人绝对不吝改错,亦唯其是而已。

记者问:适闻马君高论,足见盛德虚心,整个剧本尚且如此,是平日之词句中,更当多所改革矣。

马君答:改革二字,殊不敢言。但苟有所知其为错误者,则定能立改正之。虽然,人苦不自知,若自以为误而仍蹈之者,殆无是理。不过剧词中往往有错已数十年无人领会者,是虽“一层窗户纸”,苟无人捅破,则恐终身不能知之。如鄙人藉以浪得虚名之群英会,前部饰鲁肃时,即有一大错,君觉之否?孔明借箭,讨三日限而去,鲁肃怀疑,对周瑜问:“那孔明借箭,莫非有逃走之意吗?”姑无论周之答词如何,此“借”字可云异常荒谬。因孔明借箭,不但鲁肃此时不知,即孔明请鲁肃预备快船,放乎中流,鲁肃亦不知也,是以有“浑身战抖”之种种身段。若鲁肃已先知孔明有心借箭,则不必忧惧可知。是此“借”字,势非改“造”曰“那孔明造箭,莫非有逃走之意吗”不可。然鄙人演此已十余年,演者自演,听者自听,即学者自学,亦依样葫芦。日前,鄙人演此,幸有萧长华先生在无线电中聆及此语,深感不安。后于晤面时,即告鄙人以此语之失当,鄙人憬然大悟,以后演时,定当改正。继又思之,鄙人以此剧浪得虚名,后进诸君子,多有嗜痂之癖,群相摹仿,此处仅改一字,恐仍易囫囵听过,故鄙人以后演时,当多加念词,俾易引起注意,不致再以讹传讹。

记者问:梨园界过去诸老先生,多深恶人之学己,马君乃能屏除成见,且为后之学者作种种便利,可谓盛德也。

马君答:盛德二字,实非鄙人之所敢居。不过,鄙人有一谬见存乎其间。大抵生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各有所能,亦各有所不能。如鄙人演借东风,旁人亦演之,不能谓鄙人全好旁人全不好,亦不能谓鄙人全不好旁人全好。譬如彼之借箭,小过节好,我即可以采之以补我之不足,彼之打盖小身段好,我又可以采之以补我之不足。若果一无所取,则我不必恶其学我,恐即早有第三者代劝其全旗息鼓矣。是故我之四成好,更可因学我者得六成好,得八成好,吾亦何为恶其学我者之多乎?若夜郎自大,唯我独尊,则将永无长进,好亦止于此,不好亦止于此,则其艺术不必怕人学,即求人学,亦必至于无人肯学焉。

记者问:适闻马君之论,可称转益多师,江海不择细流,泰山不择细壤矣。然马君之长处,不止在唱而已,若表情尤为隽绝,请问其术安在?

马君答:人之天赋,各有不同,人知演戏须手口相应,不知尤须“心面相应”也。此其大旨有三字诀,则为“真动心”。

记者问:何谓“真动心”?

马君答:即以台上之古人为真我是也。仍以群英会为例,如饰鲁肃,则真动为友着急之心,饰孔明,则真动虔诚祈祷之心,苟所动之心无误,则面上之表情,亦必能立竿见影,形与俱化焉。且此种必需谓之“真动心”者,诚以世间亦不少假动心之表情,其结果仍归失败。

记者问:何谓“假动心”?

马君答:此种动心,必须为戏中人而动心,非为一己之表演好坏而动心。如心中先盘算于我之此种动心,面上是否带形?则其所动之心,先已不诚,纵能勉强装作许多张致,亦必“假门假事”矣。如抖髯一事,能抖至快而匀整,瞬去瞬来,如若飚风,诚应谓之艺术。然试问剧中此人亦何为而抖髯乎?以此事为不然,可以抖髯,勉强用力可以抖髯,病体支离,言不成声,可以抖髯,大悲呜咽,抽噎提气,可以抖髯,真气上涌,可以抖髯,惊惧战栗,可以抖髯,绝不可以若卖艺然平白无事即大抖其髯也。但人于异常变相之神态下,若一味抖髯不已,且根据顺序,以去以来,此又过于机械化矣。鄙人演马义救主之滚钉一场,被四校尉围架,手扶钉板,向闻锣鼓声催,脑中辄嘤然一声,头已麻木,颌下之髯口,亦不知是否仍旧抖动,然鄙人无暇顾及也。一捧雪之法场亦然,如醉如痴,面无人色,仿佛气短神虚。此情在观众或不尽知,内子慧琏则深知之,每劝鄙人以不必如此傻卖力气,因身体亦须自保。鄙人亦非不知自爱精力,无如每演皆然,盖亦见景生情,初不自知耳。

记者问:马君此种“真动心”之功夫,即所谓善于“内心表演”者,人若如此,何愁不为艺术界之名宿?然世罕其人,何也?

马君答:乐剧与话剧不同,纵使精于内心表演者,功夫仍不可无。因人之精神肉体,往往不能合一,如适间鄙人所谈,只须见景生情之一要,固鄙人演至滚钉头已麻木,假使长此麻木,尚能终场乎?更如演一捧雪,后且须饰陆炳,世间岂有昏头搭脑之陆炳哉?故必须精神与肉体合一,此乃曾用幼工所致,所谓“习伏于神”也。否则,因此而使精神受重力之刺激,则难以继续演完矣。鄙行之人,所以多享高年,尽多古稀之人,亦以此也。闻外国之女演员,有时演剧过悲,致不能完了而即闭幕,此在乐剧则不可能,姑不必论易人演唱,观众之不认可,即临时赶扮,亦来不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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