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病

我是不是已经老了,思绪总在以往。“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物不如新,人不如故,然经过脑滤,却是故人好,故物也佳。没有比诗意地栖居于记忆里的风景更美好的了,郁达夫《海上》有句妙理之言总忘不了:“四周如画,明媚到了无以复加。”
我在这座城市居住的时间,已远过于少年时的那个县城,但每至节日,总躁动着想回县城,父母在哪,哪就是故乡。黄永玉在《老头还乡》中说过:“七十多岁的人回到老屋,总以为自己还小。”回去后却宅于家,不愿外出,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景也非,人也非。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好在青瓦依旧,深巷依旧。然举目所见皆新貌,新建筑,新马路,不要说三十年前的景致消失了,即便是二十年前的一椽一梁也被旧城改造得不见了踪影。岂能尽如人意,你怀想的是旧时光,而阳光下的生活,早已转换了主人,也更新了追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今的千城一面,似曾相识,燕子错归,瞬间使人不知置身谁边。魂要有所依,魄也要有所依,旧魂魄当依在旧地方。所以不多时日,便又想折返,乡关何处,我也混淆。人造物易拆,倒也罢了,大山大水也改造了。临对远山,远山已被采石者炸得像缝缀了百衲的补丁,野趣的河道则被镶筑了石岸,流水行月性淡,阅尽世间沧桑,都被中间拦的那道橡皮坝潴留了。世上伤感之事,不在于故地重游时,几许旧物让人勾想当年,而是兴致勃勃趋前时,原有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于坚说得好:“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种谎言。”有人将莫奈、梵高等人所绘街景与时下格局比照,竟能吻合。难怪泰西人怀旧,满目皆旧时光,不念想都不行。倒是咖啡屋脱漆木桌上的下午茶,越品越有味道。
青山不老却衰,故人可曾依旧?偶呼三十年前兰交,言谈无外三十年前的翻箱,或当下的杂乱人事、名利之场。应付几句后,竟意气不平,独为其难,不能见其长,不能受人虚,四顾狭窄而失言忘机,笛孔琴弦声消,逸气豪情顿散,半瓶酒怎么也抿不下去了,清风有意,不再留我,明月无心,任性照人。沈从文曾于1951年一封未发出的信中写过一段文字,叙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悉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的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活浮在这类不相干的笑语中,越说越远。”故人是参照自我的一面镜子,虽说不能矫正己之惯性的步伐,却能坐标前行的大致方向。在我交往的同学圈、同乡圈、同事圈、同好圈中,经久不衰者,唯同好圈。圈子中不论常伦,未知背景,年龄悬殊,地域千里,因有偕嗜,益友何妨去复来,去时,淡然目送,来时,四座皆春,于是只见相互欣赏,未曾勾连利用,言也谙典,趣也投机,人到寡求,便无心思,故能如释重负,往还甚欢。好友只能在同一阶层中产生,而穷人与富人、百姓与达官、草根与明星、领袖与学者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交游。因为不在同一阶层,便永远也不会有对方对本阶层的深刻体会与感悟。圈子类似阶层,虽不是全部。俞伯牙乃晋国上大夫,善鼓琴,钟子期则是一樵夫,善听琴。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建安七子、竹林七贤亦同好圈子。
有人不厌其烦召集同学会同乡会,大学聚完了,中学聚,小同乡聚完了,大同乡聚,热心的组织者或许脑子太闲,或许炫富炫贵,但根上得的还是怀旧病。不妨改一句歌词留作忠告:故人重逢,不如相忘于江湖。
白云在天,沧波无际,消磨着当下时光,却吟诵着旧事明月,怀旧真是一种病,一种孤独的慢性炎症。那些被怀旧的往事和细节,一只脚早已跨出了记忆的边缘。席慕容说:“我们离回忆太近,离自由太远。有时候念念不忘,只是爱上回忆。一次犹豫,一次背叛,一次意外,足以让它枯萎。挣脱一切,烟消云散。”怀旧,不是因为那个时代有多好,而是那个时候你年轻。然而,纵使回到过去,也回不到当初,这便是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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