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家?我找那破玩意干啥?
小时候,我爷很不喜欢我,指着我说:“这小丫头咋一点不听话呢,将来肯定臭到家,找不到婆家的。”我心里一点不在乎:哼,有糖吃就行。婆家?我找那破玩意儿干啥?
后来我四姑也经常这么说我。她是刀子嘴,一张口说话,刀片嗖嗖飞。她说我长得太丑,老是哭叽尿嚎的,又笨,长大找不到婆家。当面说,背后说,反正总是让我能听到。就算她说的是事实,就算我不稀罕找婆家,但总不能不给人留半点自尊吧?她太伤我当时不堪一击的幼小心灵,以至我有一次竟然梦到回了老家,快意淋漓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哎呀,我也真敢做梦啊。
再说了,找婆家,就是像我三婶那样嫁到我三叔家吧。三叔在县上厂里上班,三婶住乡下我爷家的套间,一朵鲜花插到空气里嘛。三婶是个美丽的姑娘,皮肤白白的,脸儿红红的,大辫子又黑又粗。在乡下生活久了,胖了,黑了,头发成了枯草了,不好看了。这样的婆家不是破玩意是啥?
我奶嫁给我爷,整天受气。把簸箕借给后院老罗家,我爷知道了就是一顿骂。吃饭时,大家都吃高梁米苞米馇子,就我爷一个人吃大米饭。这样的婆家不是破玩意是啥?
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她又有才华又能干,家里干净得在七坊八巷都有名。她挣的钱却都被我父亲管着,父亲什么家务也不做,只负责领五花八门的朋友到家里吃饭,同时挑剔母亲发的面碱放多了,毛衣花样织得不够,稿子写得主题不鲜明 ......这样的婆家不是破玩意是啥?
当然很不巧的是,我爷和我四姑的预言都没能变成现实。我长大后还是改变了主意,没有超凡脱俗,竟然就找了……婆家。你看伟人恩格斯就一直厌弃婚姻制度,一直不婚。当然,他老了老了,应女友要求,还是举行了婚礼。
后来有一年,我先生巫森刚从辽宁祭祖回来,脚不点地儿的又驱车回长岭老家替我看望重病的爷爷。家族里的人聚得最齐——上海的二姑、太平川的三叔已去世多年,其余能到的人都到了。我爷有十一个孩子,孙子辈有三十多人。
作为战利品的巫森,被我千里迢迢呈送给他们。不用听,不用猜,那人作为孙女婿的表现全在心里。而四姑是第一次见到巫森,随后打电话来,对他赞不绝口:“长得好,性格好,体贴周到,万里挑一啊。”真是不用我出手,她自打自脸了。
扬眉吐气的这一天来得迟了些,我心里丝毫没有得到想象中报复的酣畅快感。唯巫森对乡下的一切怀有太深切的熟悉之感,觉得那里甚至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令我感激之情倍增。分享亲情,如今正成为我们情感世界的一个重要部分,就像年轻时我们分享童年记忆,分享第一次尝到的蜜糖。
宿命的棋子悄然落下,都有谁不曾被驯服?挣扎的强者,可曾回首时毫无悔意?执黑先行,生活要如何计算输赢?找婆家的女子,我在她们身上看到多少不幸,就有多庆幸新的时代给了我们多少幸运。
仿佛施恩般地,给人期望中的允诺。无风的傍晚,我们走过松林。冬天就快尽了,人生的老年寒冬却就快要来临。走在我前面的人,就是四姑口赞不绝的侄女婿——她的魔咒没有显灵,她却那么高兴。
是爱让人成长,可是目下说爱太俗气,不说又太无凉薄情。然而,能在千蕊万瓣中觅到你自己的那一枚,能在茫茫陌生的人海中得到可以牵的手,能在此刻,他用疲惫劳顿换你的安稳,用不变换你的变,除却眼光之外,总是意外得到的太多吧?并且,果真是我们眼光不错而不是我们太幸运?或者因为原本被剥夺得太多,我们也暗中得到另外一种报偿?
外在的打动人到底能说明什么呢?在剥开一枚果子前,我们如何能明确判定它的内里有没有开始腐烂有没有蛀虫?在切石之前,不是有许多人在赌石?而我们更如何能够穿透外在,直抵人百曲千折的内心?是谁说的,得之我幸。找婆家也是一次押宝,要在金钱地位个性三观等等因素的匹配中找到平衡,实难。
最近见到了如意老师,她对她先生倾注全力的境界,令我在破玩意之外震动良久。不介意自己痛了苦了,她只在乎他是否痛了苦了。她不是押宝,而是直接把自己的选择当成宝。有人找婆家是进牢笼,她是少有地认作宝地。
对比之下,我看到了自己的任性自私,也受了她的感染。
凡尘俗世里的平凡人,多少得失恩怨,爱恨情仇,就这样慢慢沉淀成无言。但能表达的,能倾诉的,在来得及的时间里做到,这样的任性要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