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之五:东萍的《大悲咒》
同学会吃过了饭,总是去甜甜家KTV唱歌,甜甜对同学一向有情有义,总要让大家尽兴。
KTV名字有意思,叫“告诉妈妈”。有人打电话说在告诉妈妈呢,对方竟说:还告诉妈妈,你咋不告诉姥姥呢?
包房里灯光闪烁,室外冰天雪地,室内却营造出如梦似幻的景象。大屏幕占据一整面墙壁,另外有一整面墙的镜子。带着微醺,人人都能唱上一支半曲,他们中也许有人比最红的歌星唱功还好,可惜没机遇,只有拿着麦克风过过瘾。在想象的舞台上,一束花被献来献去,人生不就图个乐呵么?
花束里是黄玫瑰和满天星。甜甜说:“黄玫瑰的花语是友情,可是我们的友情比爱情都长!你们说说,我们认识的时间是不是比自己家里那位长多了?”众人听了都不住点头。
有人唱《光阴的故事》,有人唱《同桌的你》,也有人唱《糊涂的爱》,东萍只唱《大悲咒》。
似急似徐的节奏,仿佛走上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唱得人没了悲欣,没了纷扰,没了言语,都沉默下来。喧哗吵闹的歌厅,居然也可以有那样安静的时刻,他们好像有了第三只眼,风景徐徐展开在各自的心里。多年兹兹念念的功名钱财,原来不过是凌空画的好大一张饼,于内心的踏实一无帮助。过了比职位比财富的阶段,人仿佛在《大悲咒》里换了金刚不坏之心,浮云已然飘远。偶然出现的时刻带着禅意,闪烁的灯光脱离了光怪陆离,把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一一连接,电路通啦。
东萍其实不是原一班的同学。升到初三,一班变成重点班,按成绩重新分班,三班的班长东萍进了一班。她是那种特有正事儿的学生,老师说一她不二,打扫卫生最能干,作业写得最工整,对打打闹闹的同学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也是长得好看的那种女生,常穿一件大格子外套,脸是圆的,红朴朴的,眼睛也特别的圆,牙齿又白又齐,嘴唇圆润,天生一张笑面,没人见她撅过嘴皱过眉。乖巧懂事,聪明伶俐,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吧?
东萍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一中,那时一中只在全市录取二百八十八名学生,几千几万的考生永远只是这个数儿,所以绝大多数人是没机会读重点高中的。她去了七中,普通高中每年也有人考上大学,只是凤毛麟角而已。等到考上大学的同学放假回来时,看见东萍已经在代销大楼前摆摊卖衣服小百,招呼同学,谈天说地,还那么热情。
有人遇到不顺心的事,跑到东萍这里来倒一下苦水。东萍有开导人的本事,就把苦水都接过来,再给换了茶水、蜜水。
那时她还在麻纺厂上班,接着是下岗,就索性租了柜台卖服装。丈夫是当年麻纺厂的同事,他们在儿子还很小时离婚了。再婚后,东萍儿女双全,一个是她自己的儿子,一个是先生带来的女儿。她带那长得和她很像的女儿出来,没人看得出她是继母。她不曾说过前夫的坏话,只说俩个人在一起不合适,现在各自有了满意的家庭,就是合适。生活的苦她比别人早尝到,但她格外会品甜。也是跋涉了一路而来,不言艰辛,轻轻掸去衣上尘土,内外不染。
后来的后来,同学们才知道,东萍是个孤儿。
一岁时,生父去世。母亲带东萍嫁给继父不久,又和继父相继去世。东萍被继父的姐姐接到本市来抚养时,只有十二岁,正好进初一。姑姑家有六个孩子,加上东萍,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高一上学期还没读完,姑姑不让她上学了,让她去麻纺厂接班儿。那么多子女只让自己去接班儿,她理解和她没有血缘却深明大义的姑姑的心。
东萍笑着去上班,绿色军用书包却理得整整齐齐的,夜里就枕在枕下。午夜梦醒,擦掉咸湿的泪水,摸一摸书包硬硬的还在。
这么多年,她总做跟学校有关的梦。在一个特别大的宫殿里,正上着课,有人来接她走。不然就是说她没有准考证,不能参加考试。有时是被提问,回答不出问题,站在那里着急。或者数学竞赛她得了第一,上台领奖,一下子笑醒了,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奖品......
大悲咒唱完,东萍笑着说:“初中三年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现在我把它都唱进大悲咒里了,献给我的同学,愿你们都得到人生的圆融。”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水汪汪——全是泪水!那含泪的笑灼得人心好疼。
现在,你终于知道东萍的大悲咒为什么那么入人的心了吧?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说她长得像观音了吧?一个因宗教而生大美的女子,就应当是这样看不出年龄的吧。她现在有温暖宽厚雍容的美,经岁月打劫却依然不失本色。手腕上,一串古铜色的佛珠,看上去也是在岁月里浸久了的。
停顿了好久,小盖才回过神,带大家鼓掌,又郑重说道:“东萍的大悲咒唱得太有神韵了,过几天我可要请你好好唱唱。”
她点头说好,同样郑重。有些交接不体现在字数上,有些积累沉淀却人人可见。
东萍在商场有两个服装专柜。导购员五点钟下班后,她一个人坚持到八点打烊。没顾客时,不是抄写佛经就是默唱大悲咒,不像其他的店主,凑到一起八卦,将家长里短翻腾个遍。有个男同学带着妻子在旅行的卧铺车厢里遇到过她,虽只见了这一面,他妻子却念念不忘东萍当时的形象,说是她自带了雪白的床单铺到铺位上,打坐入定,洁净脱俗得好似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