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我毕业时被推荐到市教育局工作，在科室里抄抄写写。
一个月后，科长找我谈话，说应届毕业生必须下乡，这是前一年学生潮后的政策，必须执行。局长和科长都是我母亲的同学，但母亲说，不用找关系，人家能下乡，咱们为什么不能下乡？
我下乡后，发现参加过学生潮的乡下同学都留在了市区，我这个没参加学生潮的城里学生反而去了乡下。人生的反讽意义早早就露出了它的端倪，只是我们津津有味地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才不以为意。现在，我也到了母亲当年的年龄，体会着一个老母亲的心境，不得不佩服母亲的乐观和强大。
去乡下报到那天下着细雨，杨树、柳树和蔷薇在雨雾里沐浴得干净清新。九月初的天气，有一种甜丝丝的舒爽的微凉。母亲和我骑自行车到火车站，再乘郊线公交车去乡下。
等公交车前，母亲带我去站前地下商场，买了一包点心当午餐，又特别选了一只极小巧的不绣钢小勺，让我以后吃午饭用。
那只小勺八毛钱，当时一般的小勺是两毛钱。它比一般的不锈钢勺子都亮。我翻到背面，发现它能当镜子照。镜面清晰映出一张单纯稚气的脸，以及两只傻傻地眨巴着的小眼睛。因为充满了无知与好奇，我以为自己正在踏上充满机遇的人生道路。
下了公交车，顶着雨在乡间大路上走，我的口袋里放着那只小勺。我把手放进口袋，捏着它走。路边家家户户都有阔大的院落，一条大黄狗躲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任谁经过都无动于衷。对去哪儿工作我无所谓，真心愿意当个乡村教师。对细微事物和情感的过度关注与迷恋，常常分散了对大事件大名利的把握力，这也一直是我无意中对付人生磨折并强大内心的法宝，同时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它得自于母亲的真传。
那天到底没在乡下吃午饭。校长让我回家去，说第二天再正式上班，而且要自己带米。
母亲带着我顶着雨又往家返。我到底也没在乡下呆多久，后来又跳了几次槽，都是参加招考。因为内容是自己比较擅长的，所以每次都考了第一名。这让我轻狂自大，无法正确认识自己。其时我哪里知道，没经历过挫折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谁没年轻过？谁没心怀理想走在破败之路上？而以轻狂取暖，不怕经风淋雨，在看惯世事沧桑，历经苦辣酸甜，被现实的缰绳一绊再绊之后，你教我如何再轻狂得起来？
因为那只小勺的纪念意义和它自身的小巧可爱，我一般都是用一条白手帕包着随身携带。后来在职高当老师，烹饪班的学生们做菜，我都是碰上了拿出小勺就尝，松鼠鲤鱼、拔丝白果，我的小勺都能搞定。大家都笑我有备无患，随时准备当个吃货。
有一次我去男朋友那儿，把小勺忘记在那里，明明知道这个人我会嫁给他，他的一切也会是我的一切，可是第二天还是打电话让他把小勺给送回来，看得真是比什么都重要。像中考时压考卷的那块丑丑的石头，监考老师让我们带出去扔掉，我却留了好多年，只是因为是它陪我考了胆战心惊的第一。人生的隧道有时太长太黯淡了，哪怕只有一线微光，也值得无数次回味。
最后稳定下来不再想跳槽时，是做了文秘工作。这是全市里最好的单位，再跳槽就得去更大的城市了。从前的同事都预言，这个城市放不下骄傲的木兰，早晚得跳出去。然而这个城市不仅到现在一直放着我，还将一直放着我，直到我告别这个世界，变作野雏菊花下的一抷土。
冬天午休时间短，有一段时间同事们就在办公室里一起吃午饭，有时煮面，有时去食堂打些饭菜。五六个同事说不准都有谁在，热闹是真热闹。吃过饭，常常甩几把扑克，打红十。我另类清高，看不起玩乐，怕浪费时间，一般不是看书就是看报。他们手不够时，我去凑一下，笨得要死。好在同事都待人又包容又豪侠仗义，人人有如细棉，把我的棱棱角角包裹得极妥帖。出去喝酒，每人面前放一瓶白酒，唯我不喝，他们也从没强迫过我。
吃午饭时，我一直用那只小钢勺，其他人用有一年我们去露丝家过圣诞节时买的餐具。吃过饭，餐具都洗干净一起放到抽屉里，为了表示自己不隔路，我就没再把自己的小钢勺单独挑出来。
可是有一天打开抽屉，我发现那只小钢勺不见了。它并没有长着翅膀像小鸟一样能飞走，就是说另外的五六个人中的一个人不经意间把它拿走了。我的修养告诉我不能张扬，不过是一只不值钱的小勺，值不得大呼小叫。然而它是母亲给我的最好礼物，那整洁光亮的品质，于我是一种提醒。所以我的失落怅然无以复加。
现实渐渐磨光人的棱角，在被馈赠无数个教训之后，我已在“我们”之中。然而，从此我将再也找不到同样的小勺了。
现在，我有整套的银色金色餐具，流行北欧餐具，我就整一套。看上英式银勺，立马下单，它们很容易就从网上到达我手中。疫情期间，在办公室吃餐厅盒饭，我从不用一次性筷子。我有一套漂亮的裸粉色不绣钢餐具，我坚信它们可以令食物变得更美味。但是，我就是想念那把小钢勺啊！
母亲去世后，我总是努力回忆和模仿母亲的美德，却发现自己疲软乏力。我也很想送我的孩子一把小钢勺，让他在自己的道路上捏着它，然后快步如飞。让他不要丢了它。
从天国到人间，隔着无休无止的烟尘，看不清那空濛的没有人再回返的彼岸。我只是更加想念那只陪我一脚就踏进乡野的小钢勺了，如同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如同怀念面对纷繁复杂的人世我轻易就交出的赤诚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