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0)
14.气象塔
从班房里出来的喇嘛保反倒比以前胖了,两只腮帮子像被人抽了一鞋底子,肉乎乎的。他每天吃着菩萨女儿送来的饭,心里美滋滋的。要不是想念菩萨女儿,他心想在班房里住一辈子算了,这个营生比看雹的营生省事多了。临离开班房,他还给对他横眉竖眼的班头行了大礼。班头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说,是嘉波阿妈为你说了情,你去谢恩吧!喇嘛保频频点头,哦呀!哦呀!
嘉波阿妈在木楼上,喇嘛保哈着腰不敢说话。就听到阿妈对大总管说,那个娃子回来了吗?总管说,回阿妈话,娃子回来了。
一早,阿妈指使一个娃子去看旱獭。当地有个说法,洮河开河后,如果旱獭从洞里露出头,那再有二十天就要下种了。
那个娃子跑回来了,他跑得那个欢实,脚后跟刨起了一溜烟尘。进了官寨,他仰着脸捯着气儿,都忘记给嘉波阿妈下跪了。他说,嘉波阿妈,洮河北岸上长出一个高塔!那高塔是石头做的,上面还戴着个帽子!嘉波老爷和那个红狮子洋人站在石塔跟前,他们说的话小的听不懂,好像说什么气象,好像有了那个石塔就不用喇嘛保看雹了。敢情那个石塔是镇雹的,整个船城的人都远远地围着那个石塔看。喇嘛保那个宝气(活宝)看来是活不成了,唉,活命的细细给拽断了。他要是知道了,比他阿爸死了还要伤心。
阿妈说,难怪南杰嘉波离开船城这么久,又和那个罗杰斯弄“气象”去了么!那个戴着帽子的石塔可以看雹?稀罕!
娃子说,噢嘞,实话稀罕!
阿妈说,凭它是什么,南杰嘉波做的都是好的!
娃子说,哦啥就是!
阿妈问,你看到旱獭的脑袋从洞里伸出来了吗?
娃子这才想起旱獭的事,挠挠后脑勺,龇龇牙。
喇嘛保撒腿就跑,在官寨的门槛上绊了个球朝天。
喇嘛保站在所谓的气象塔前,气喘得像个风匣。人们围住他说,你以后不是看雹人了!喇嘛保爬上气象塔顶,要往下跳,他不活了。卓尼川有了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就没有他看雹人了。没有看雹人就没有喇嘛保,死了算了。掌嘎里的人尤其是百灵掌嘎的看林家阿妈非常焦急,在气象塔下面摞了羊皮和牛毛褐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闻声赶来的菩萨女儿把羊皮和褐毡扔开,指着塔上的喇嘛保说,你跳,赶紧跳,你跳下来我马上送你到天葬台。你死了,卓尼少一个半苶汉!
喇嘛保在塔上拧来拧去,哭天抹泪一番,下来了。他一着地,打算救他的人们就变脸了,对他吐口水,嗤之以鼻。喇嘛保丢人丢到了家,把菩萨女儿的脸面丢尽了。
喇嘛保还是悻悻地回到菩萨女儿的碉楼,没看到菩萨女儿,獒在门口圪蹴着。
菩萨女儿背着水桶回来,他赶忙迎上去接水桶。菩萨女儿嫌弃他沾了水桶,把一桶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喇嘛保抖动着头上的水,心有点凉了。饭没有了,茶也没有了,屋檐下的柳条筐子里堆着干牛粪。喇嘛保后悔了,不应该从班房里出来,在班房里菩萨女儿对他好着呢!
喇嘛保去了位于木耳的福音堂。他从罗杰斯神甫手里接过面包,也接过《圣经》:
当一扇门为你关闭时,一定有一扇窗为你打开——
他吞了两个面包,吃了第三个面包,看着第四个面包。
神甫说:敲吧,门一定会开的。你吃饱了?
喇嘛保有点羞涩地说,噢嘞!
他的嘴就着面包念完了经文,转身冲进夜色里。神甫没有唤他,并执着地认为,面包和圣经都会在他们的肚子里发酵的,他会回转来的。他对着黑夜说,阿门!
可是把面包和圣经吃进肚子的喇嘛保,打了一个饱嗝。他望着卓尼大寺的金顶一遍一遍地念,唵嘛呢叭咪吽。
喇嘛保精气十足地回到船城。他踅近气象塔,仰头看着塔顶。他不明白,这个高塔虽然威武高大,但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点张牙舞爪,阿么就把雹吓跑了呢?那个所谓的气象官,每天到高塔顶层察看,还用羊皮纸记着什么。在喇嘛保看来是煞有介事,装神弄鬼。喇嘛保想,除非是雹子再不来卓尼川了,他才会相信它的魔力。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高大的气象塔抹上了金色的阳光。
阿么做呢?喇嘛保舔了舔嘴里的大金牙。这颗金牙比百十来斤的看雹人值钱,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阿珑银钱。他下决心要用金牙给菩萨女儿换阿珑银钱了。
嘛呢滩上人不多,二后生换粮的摊子空的,他冲着那个地方吐了口口水。对面,是官寨的义利社,门面大了很多。掌嘎里各户的皮毛药材通过这里换取粮食和日杂,这里有挂着铁疙瘩的秤,那铁疙瘩就是他砸烂下巴子脑袋的秤砣。还有一肘长的木板,叫作尺子。喇嘛保东摸摸西瞅瞅,他住了个把月的班房,船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大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他碰到他的练手,他笑着迎上去说,乔德莫(你好)!乔德莫!练手对他很冷淡,说,噢——嘞你寻汉人尕房子要跟人家做事(闹事)呢是不是,噢——嘞人家没有工夫,都到纳浪养地去了。纳浪荒地多,离船城远,掌嘎里的人都不愿意去那个地方撒种子,收那两桶粮食还不够脚上的一双鞋。
喇嘛保原以为练手能叫他到碉房里喝两口,可他的练手脸上挂着霜,看上去对他很是不齿。奇了怪了,抢下巴子的粮食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身手不凡。粮食搬进碉楼,烟囱上的烟一夜没断,现在对喇嘛保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了。喇嘛保气得满脸通红,头发奓着,想打人,可是一天没吃饭胳膊是软的。他撇了一下嘴说,你不就是有了一把锁子吗,就不正眼看人了,我嘴里的金牙换你一笸箩锁子。再说了,你让你的锁子看着屋里的啥呢,看连锅炕呢?有人偷你的连锅炕呢?我不就是坐了一阵班房吗,当时抢尕房子的粮食,你们都把粮食搬回自己的碉楼,连夜地煮麦仁饭,连牲口圈的牲口吃的都是麦仁饭,只有我喇嘛保一人把粮食口袋放在了义仓的门口。最后喇嘛保屁股烂着进了班房,你们都囫囵着呢!你们没有一个人为我喇嘛保说上一句话,你们腔子里长的是心吗?杂疙瘩!杂㞞!
练手们都变了,因为他不再是看雹人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