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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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河套平原,风不再像一把刀子。顺子从义和渠畔下来,敞开吊了从服呢面子细市布里子的羊皮袄,崭新的牛鼻子鞋掀起了一溜黄土。风和阳光擦过他的胸口,绣花针一样,有点疼有点痒。这就好比顺子在义和隆这十年的日子。真的是又疼又痒啊。

每次他急匆匆地走向杨柜,总是冒出一头汗。推开大门前,长出一口气,他开始埋怨自己。你不就是人家的一个渠头吗,急个甚。他撑着袖口擦了额头。每次袖口覆盖额头的时候,眼前有一些黑暗,可他的心里会清楚地看到一个人。那是一张笑脸,那是徐徐露出来的细密的牙齿。那是义和隆人很少能见到的大盛魁的铺子里才有的软绵白糖。于是顺子的心就化了。

长着一张笑脸的香夫人迎出来。她的身子沉了。

顺子的心被绣花针扎了一下。他低下头说,今年天暖得早——

乔家的三个闺女都有了身孕。自从缨子嫁到达拉特王府,义和隆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把缨子当成了乔家的三小姐。在这之前,人们好像没有这个善意,仿佛二十两银子太便宜了这个外来的黄毛丫头。现在没有人怀疑缨子的身份,油应该淌进油缸里。义和隆最漂亮的最有身份的三个女人都怀上了她们男人的种,难怪黄河北岸的春天这么急燎燎地就来了。

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肚子里怀着顺子的种。顺子还不如撒在地里的一粒麦子。

顺子低着头又说,今年天暖得就是早。

香夫人说,那你在外面也不能敞开羊皮袄。春天的太阳是哄人的。

顺子接过香夫人手里的小叶茶,想,春天再哄人也比不过女人会哄人。这不,跑马地上建丰田牛犋正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香夫人叫他回来,又不知道要哄他干啥呢。

果然,香夫人坐下来,一只手慈祥地搭在隆起的肚子上说,顺子,我叫你回来是商量种子的事。

种子?顺子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他以为香夫人看见了他刚才脑子里想的事情。他心里想的事情香夫人总是能看得见的。

香夫人说,去年板凳回老家的时候,在太原府看上了一种小麦种子,叫白欧柔。他带回来几升混种在了地里。很适合我们后套的土壤和气候。这种小麦产量高,我们现在地里的麦穗儿每一枝上大概八十多粒麦子,白欧柔每枝穗子一百粒麦子过了。按十顷地算,每年增量能多不少。这种麦子筋道,做面条久煮不黏。屯垦队大部分是山西人,喜吃面食,好多人又没有家眷,吃大灶,面条就容易泡。我们引进这种面粉首先可以解决屯垦队吃面食的问题。之后,我们可以培育白欧柔种子,秋后当地就可以销掉。价格好,又省去外销的运费。

顺子咋能不敬佩这个女人呢?别说顺子是个渠头,顺子就是个东家,也配不上这个女人啊。可是细想起来,义和隆的哪个男人配得上这个女人呢?

香夫人说,所以我想让你跑一趟太原府,去找太原粮行的姚掌柜,那是我娘家的亲戚。买一百石白欧柔回来,一开土就下种。听板凳说,这种种子抗旱抗涝能力都比较强,我们就在义和渠上的跑马地种白欧柔,以防王家在用水上刁难我们。另外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要保密。顺子,你明白吗?

顺子当然明白。

杨柜在策划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空气总是非常沉寂。丰田和增田下学堂回来,呼啦啦地奔进厨房。香夫人沉着脸说,吃饭不许说话。在河套平原有一个规矩,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哪家的娃吃饭的时候说话,那是对土地爷的大不敬。大人会严厉地指责说,热饭还堵不住你的黑嗓子?可是今天丰田和增田必须要说话,因为他们有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告诉他们的娘。

丰田和增田争着说,今天学堂的先生带我们到义和桥北的农事试验场表演打算盘。屯垦队的人念数字,我们俩算。加减乘除到六位数的时候,我们俩闭上眼睛,我们看见算盘就在我们的脑门儿上面,珠子自己飞起来了。

两个儿子年龄这么小就继承了香夫人的绝技,龙生龙凤生凤啊。香夫人的眼里渗出了泪花。

丰田说,屯垦队的长官知道我们的算盘是娘教的,还说要到我们柜上拜访娘呢。

增田说,娘,甚叫拜访呀?

香夫人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以后不要跟外人说娘,娘是个妇道人家,哪担得住屯垦队的来拜访。去,跟顺子爹爹到义和庙抽签去,你们俩手巧抽个上上签。

在后套,父亲的兄弟称作几爹。一听要到义和庙,丰田增田扔下筷子,拽住了顺子的两条胳膊说,顺子爹爹要出远门吗?

顺子一手搂着一个儿子正要出门,酥夫人后面跟着草花进得门来。丰田嘴快,拉着二姨的手说,顺子爹爹要出远门了,我们到义和庙抽签去。

酥夫人和香夫人一样顶着一只大肚子。因为她比香夫人消瘦一些,肚子看上去格外大。她扶着草花的胳膊对顺子笑一笑说,顺子要出远门了?

顺子只好点点头说,夫人保重身子。

香夫人和酥夫人长得是那么的相像。酥夫人对他笑时他会很自然地笑脸迎上去。像一缕阳光对另一缕阳光。可是他在迎接香夫人的笑脸时,总是怕疼似的仓皇地躲开,像一道闪电对另一道闪电。这两个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顺子正要带着两个儿子往出走。听得酥夫人说,丰田增田,你们猜猜二姨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一起说,一、二、三——

不知道。

显然这一个回答让酥夫人非常失望。她的脸红了。香夫人笑着说,小娃娃个子小离心近说话才准,他俩都比咱俩高了,你还能问他们?

顺子说,夫人要是想早知道是儿子还是闺女,让锦绣堂的郎中把一下脉就是了。可是顺子发现香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顺子拉着两个儿子的手出得门来,便看见锦绣堂的郎中冲着杨柜走来。顺子后悔刚才多说了一句话。可是香夫人为什么突然脸红了呢?酥夫人身子重了还到杨柜来,和锦绣堂的郎中几乎同时进门,可能就是香夫人安排提前把脉的。想早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本来很正常,可香夫人的脸怎么一下子就红了。

和这件事同时决定的还有另外一件事,香夫人要让她的一个儿子离开义和隆到河北保定水利学校去念书。她对板凳说,咱家的地够多的了,再多难免树大招风。可是我们手里没有水,地没有水就等于人没有血液。苗麻钱开渠沿用王家的老路子,再难有大的长进,我决定派咱们的一个儿子到保定水校去学习水利,三五年之后,咱家里的人也有权力对着黄河水说话了。究竟让哪个儿子去呢,丰田年龄大一点,可增田沉稳,遇事脑子会多转几个弯。说实话,香夫人是更看重小儿子增田的,她认定增田堪当此重任。可是她更想让大儿子丰田离开义和隆,原因是丰田总和王家的畅水一样,喜欢什么共产思想。板凳夫妇把两个儿子叫到面前,说了去保定念书的事。这个事情太突然,两个儿子面面相觑。最后增田说,我去吧,我喜欢像大爹那样开渠定线。哥是长子,家里少不了哥。

增田走后,顺子还是带着香夫人的些许忧虑上路了。香夫人像顺子以前出门时一样,并没有多嘱咐什么,她明白她能想到的顺子都能想得到。银票已缝进夹袄里。路上用的碎银子包在一只绣着对头莲的素绸手巾里,塞进顺子背上的褡裢里。

枣红马跑得很欢实,晌午时就跑到了达拉特王府附近,这是去太原的必经之路。这一年多这匹枣红马跑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达拉特王府,所以到了这个地界马就放慢了脚步。它想饮水添料了。这时顺子想起了缨子。正在他放松缰绳犹豫的时候,枣红马就跨进了达拉特王府。扎着霞红色纱巾的格日勒正端着一盆酸奶远远地看着顺子。

她带着顺子走进缨子的寝宫说,小福晋,顺子来了。格日勒因为叫顺子的名字挨过主子的耳光,但她还是要叫顺子,她偏叫,她不相信顺子不是她叫的。

看到顺子的缨子捂着半个锅底似的尊贵肚子掉起眼泪来。

原来,曾格林沁为了反对王爷放垦,在达拉特草原上发动了“独贵龙”运动。达拉特草原上近三千户牧民响应了曾格林沁的暴动。拟定了告全旗民众书和请愿书,组织了民间武装,一律抗税,围攻达拉特王府,双方武装对峙,不分胜负。后来王爷动用了绥远的兵力,曾格林沁弹尽粮绝,暂时到狼山上休整。可是不怕贼偷怕贼惦记,王爷终日不宁。

自从受到了曾格林沁的威胁,王爷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起于王府里的额姆齐( 御医 ) 的一句话。额姆齐说,小福晋怀的是龙胎,因为汉族人的骨盆小,王爷的种根大,怀胎期间王爷绝不能接近小福晋,最好是十月之内不要相晤,才能免于难产。这样王爷和小福晋就有了一次近于死生的分别。王爷更衣净手祭拜了长生天后,把缨子和龙种放在他的双膝上。他开始亲吻龙种的母亲。王爷过去是不亲吻女人的,因为女人的嘴好倒腾是非,是不洁的。可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嘴里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王爷”,温柔的,无奈的,幸福的,委屈的。她的嘴里没说过一句多余的废话,更何况她的身上怀着龙种。王爷俯下身去在小福晋的肚子上听胎音,之后他把脸上移,贴着小福晋的脸说,我听到了小马驹鸣叫的声音。之后他们开始亲吻。这场亲吻的工夫有点长,相当于王爷年轻时鞭打快马在达拉特草原上跑一遭,大概从午饭前一直到太阳落山,小福晋肚子里的龙种叫起来,饿了。缨子看到老王爷充满慈祥地站起来,他们发现对方的腮帮子陷了下去,王爷平日里冒着酥油的大脸蛋变成了两坨精瘦肉。

从此缨子安心怀孩子,可王爷不让缨子安心,从寝宫外传来的消息说,王爷在另外两个老福晋的身上泛滥成灾,怕失宠的缨子坐卧不安,只能在侍女格日勒身上发泄。所有达拉特草原的人都想不到,风流一世的王爷到老会发疯地想念一个已经到手的女人,人们都说,老王爷是想小王爷想疯了。他让两个年龄已经不轻的福晋同时在他的脚下给他暖脚,然后当着这一个的面和另一个交合,还让她们同时呻唤,让她们学羊羔叫,学牛犊叫,学草鸡叫,学鸽子叫,学青蛙叫,学云雀叫,之后说她们都不如小福晋叫得好听。于是都踹到炕下去,要割掉她们的舌头。两个女人互相羞耻得无法见人,只想速死。可一听要割掉舌头,吓得只能趴在地上极力地喊叫。这叫声夜夜在草原上弥漫,牛圈羊栅里的牲畜都要跳出栅栏,公的碰得头破血流,母的掉了驹落了羔,一片血污。这一年的春天草原上的母畜全部小产。这让人想到了小福晋肚子里的孩子。草原上的人们慌了。请了喇嘛来念经,羊血浇了黄表纸,上面暗示说是前管家曾格林沁的妻子在阴间不安生,因为她死的时候怀有身孕。这事传到缨子那里,她不相信一个无奈而死的女人有这么大的法力,倒是她想到了因为她受了委屈的曾格林沁,她更怕活着的人。缨子派心腹上狼山寻找曾格林沁,带去银票表示安抚,希望他放下武器,看在死去的妻子的分上,不要与达拉特王爷为敌。可曾格林沁马上用银子买了枪支弹药,对达拉特发动了第二次反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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