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7)
香夫人看到果果来了,说,咋不去报馆呀?
果果说,爹让我多到大姨家,说大姨拉扯两个孩子都累瘦了。
你爹回来了吗?
没有,昨天我给爹送汗衫去了,爹给我说的。
你爹他瘦了吧?
瘦倒是没瘦,就是生气哩。你后院的缨子姨老去送胶鞋,老是缠着爹,爹皱着眉头烦呢。
果果看到香夫人也皱了一下眉头,几声冷笑从喉咙里咽下去。
果果从香夫人手里接过一只鞋底子,戴上顶针,说,以后增田哥的鞋我来做。不等香夫人表态,她接着说,我知道我爹的心,他心里有娘,有大姨,缨子不过是家里的一个丫环。
香夫人的脸瞬间红了一下,她说,傻丫头,小心手,你爹心里只有你娘。
果果说,娘和大姨有什么区别呀,当初你和娘上轿的时候稍一不小心掉个儿,说不定你就成了我娘,我娘成了大姨哩。
香夫人笑了,她戳了果果的脑门儿说,你这个鬼精灵。以后嫁了人,还不得把婆婆哄死了自己当家。
果果的脸红了,她的头往香夫人的胳膊肘儿上窝着说,我才不嫁人哩,等你和爹老了我要侍候你们,还要给增田哥做鞋哩。
香夫人说,唉,哪有闺女不嫁人的,你增田哥会有媳妇给他做鞋的。
那你想给我增田哥说什么样的媳妇呢?
香夫人叹了口气说,果果和木木要不是增田的妹妹,哪一个当我的儿媳妇我都高兴。可是,你们是表亲。即使不是表亲,增田也只有一个,让我挑一个剩下另一个,我心里也下不去啊。
果果抬起头来看着香夫人,眼里闪着泪花。她说,大姨,你到底喜欢我还是木木呀?
香夫人说,哪个都像我心头的肉呀。
果果低下头继续缝鞋帮,她转移了话题。她说,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爹会捉了黄河鲤鱼回来的,我学会了腌猪肉炖鲤鱼,到时候我和木木过来背跑跑和麦子,咱们一起吃鱼。到时候我给训练营里的增田哥送鱼去,增田哥肯定爱吃。
2
中元节这一天,木木看见果果从外面回来了,先跳在镜子前扭过身子看辫子上的绒花结。看来她对自己比较满意,冲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
木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果果的辫子上瞟。这么好看的绒花,义和隆的大盛魁绝对没有的,义和隆这个地方小,大姑娘小媳妇的穿戴都差不了多少。只能说,这只凤凰绒花是从外地买来的。她们身边的人谁从外地来呢,只有增田。木木知道姐姐果果比她本事大,脑子灵嘴巴巧,木木还知道报馆的一个教官对果果好,还送过她回家呢。果果过去对增田也不是有多好,自从发现妹妹木木背着她给增田写信后,她好像就对增田感兴趣了,果果这种人好强,她不允许别的人对木木比对自己好。
今天果果亲自到灶房炖鱼,脸上比过年还喜庆。不一会儿草花就把大姨和跑跑麦子接来了,麻钱从香夫人手上接过跑跑,骑在脖子上耍。大姨进了老额吉的房子,老额吉听得家里人多得像赶庙会,高兴得大声呻吟起来,长生天呀,我越活越舒坦呀,我的孝子贤孙这么多,给我过寿来了。老额吉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也记不得自己的生日,家里人一多,她就以为给她过寿哩。
麻钱和香夫人坐在正房里,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芥蒂了,看着一院的孩子,香夫人说,这么快咱们就老了。麻钱说,哪天你去二道梁去看看板凳吧,给他个台阶下,他也就就坡下驴了。你呀就是好强,跟自己的男人能强出个甚道理么。这一点,小酥比你好。
香夫人说,小酥千般好,也是走了的人了。等这两个闺女一说人家,这院子里冷清清的,没个女人不行啊。你还是考虑续一房吧。
麻钱说,续谁呀,半路地的,隔心的。
香夫人说,我看缨子还不死心。你续谁都行,对缨子不要动心思,我这一关过不去的。
这时就听得缨子进院了,她手里提着一只羊腿,扯着嗓门儿叫老额吉,她剥掉了在达拉特时的斯文,看来她早不把自己当小福晋了。她并没有走进老额吉的房子,而是撩开了正房的门帘。香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从麻钱手上把跑跑接过来说,吃饭吧。
可是缨子不会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她挡在香夫人面前说,哟,猛一看以为是酥夫人。难怪别人会认错呀,我都一下子分不清。
香夫人知道一时脱不了身。她把跑跑又放进麻钱的怀里说,叫爹。跑跑叫了爹顺着麻钱的身子又要往脖子上爬。
缨子说,哟,大爹变成爹了。听说香夫人砸了算盘开始绣花了,香夫人也想变成酥夫人了,我看没那么容易吧。换掉身上的一层皮容易,把这儿换了可不容易。缨子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心窝。
麻钱见两个女人又搬腾起来了,就说,缨子,不要扰弄是非了,她是你姐姐。
这时果果进来一把把缨子拉出来说,你管得着我家里的事吗?
缨子啧啧啧地扁着嘴,当着麻钱的面没好意思说这是个有人养没人教的主儿。她说,你可真不像你娘,你娘白养了你。
果果说,你少提我娘,你以后少来我家。
后来麻钱喝住了果果,缨子悻悻地往外走,把大门摔得山响。
显然香夫人对果果很满意,她说,快吃饭,吃完了给增田送饭去。她用这个机会鼓励果果的善解人意。
其实是木木想给增田送饭去,听了香夫人的话,木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果果说,大姨,我得给老额吉喂饭,别人喂我不放心,有鱼刺呢。果果对接了香夫人赞许的目光就更上劲了。
其实果果已经打听到今天训练营要放假,国民训练兵到了第七期,受训达三万人,口粮很紧张,能省一顿就省一顿了。她想,增田马上就回来了。
木木没想到姐姐把这个见增田哥的机会让给了她,她表现得是那么孝顺,她看见大姨脸上绽开了满意的笑容。
木木提了饭往外走。
果果就听到了不远处增田的自行车铃声。她从心里笑出了声。可是,等了一阵,没见增田进门,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得自行车的铃声越来越远了。她的心往下沉。老额吉噙着满嘴的饭说,慢一点呀,想要噎死我呀,用刀子捅更快呀。
木木刚出门拐出去一个弯,就听到自行车铃响了。增田迎面骑过来,说,木妹妹,给谁送饭呀?不会是给我吧,昨天果妹妹捎来话让我今儿晌午来你家吃鱼的。
木木一听这话,更生气,她侧着身子躲开增田说,谁给你送饭。
增田跟在木木后面说,那你到底给谁送么,我带着你去,两个轮子比你的两条腿快么。
木木不说话,只顾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吸溜吸溜地掉眼泪。
增田在后面急了,说,咋了么,到底去哪儿么。
木木转过身来,瞪着眼睛说,你忘了你还有一个爹了?
增田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爹在二道梁,远哩。来,上车,给爹送饭去。
木木要坐后面。增田说,坐后面我咋跟你说话么,来,坐前面。
自行车上了义和渠畔。增田说,你刚才为啥哭呀?
木木听,眼泪又掉下来。她说,增田哥,你偏心眼儿,你对果果比我好。
增田说,冤枉呀,果果也说我偏心眼儿,说我对你好。耗子钻进风匣里两头都不落好。
你就是偏心眼,你送她凤凰绒花。
甚?甚叫凤凰绒花?
就她辫子上戴的那个。
我在训练营,好久没见她了,昨天只听到她捎来的一句话。我不知道她辫子上戴甚了。
木木看到增田生气了,知道增田不会撒谎。她转过脸来看着增田说,增田哥,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气。
前面没有路了,增田下了车推着木木走。他说,对你和果果我是一样的亲,在保定上学的时候,我老是想你们。
木木说,亲和亲也不一样。比如,我亲你就胜过丰田哥,你去了保定以后我老给你写信,可丰田哥去了延安,我没给他写过信。
增田笑了,木木赶紧掉过脸来看,她喜欢增田哥的牙齿。木木就是想让增田说最亲的是她木木。
木木说,增田哥,我的腿麻了。
增田停下让木木下来,木木下了车不会走路了。增田看到旁边有一个小茅草房,他扶着木木让木木靠着茅草房坐下,说,来,哥给你揉揉。
增田的手在木木的腿上揉搓着,木木的心跳起来了。她说,哥。
增田抬起头来看着木木的眼睛。他知道木木想听他一句话。
他说,木木,二姨走了,是伤透了心走的。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我不在你们的身边,作为一个男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亲人,我一直很惭愧。对你和果果我真的是一样亲,只是对你更心疼一些,因为你那么像二姨,太善良了,我不得不疼你。
木木抓住增田的手说,哥,我不想离开你。
增田说,哥也不想离开你,可我们是兄妹,我们都上过学,近亲是不能结合的。
增田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嘴里净是新名词。在义和隆祖祖辈辈都说成亲,可增田说结合。结合多好听呀,结在一起挽在一起合在一起揉在一起。可是木木的眼泪流出来了,她哽咽着说,哥哥,我不指望跟你结合,我就是想天天看到你。你让我天天看到你行吗?
增田把木木揽进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茅草房里有咳嗽的声音。兄妹俩赶紧站起来,他们看到他们的爹杨板凳从茅草房里出来了。他嘿嘿地干笑着说,早闻见炖鱼的香味儿了,快拿出来哇。
兄妹俩这才反应过来,木木赶紧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忙不迭地把饭摆在地堰上,说,二爹,是大姨让我趁热给你送饭的,大姨说了,你要是还不回家,就让我们天天儿给你送饭。
板凳知道这孩子心眼儿好,替香夫人说好哩。他呵呵地笑着说,哎呀,我要有木木这么个闺女,我进了棺材也咧着嘴笑咧。这老天爷不公呀,给麻钱两个,我一个都没有。
木木说,二爹得了便宜还卖乖,那老天爷咋给了你两个哥哥,我们家一个都没有。
板凳摇着头说,看见你我就想起你娘,多好的一个女人没了。
还是增田会说话,他说,什么你家我家,全义和隆都知道我们是一家。吃饭吧。
增田和爹开始埋头大吃。
两个男人吃完了抹了嘴巴,木木到渠上去洗碗。增田这几年不在家,已长成了大后生,父子俩变得生疏了。面对面坐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板凳的眼睛落在不远处木木的身上。他说,儿子,现在世道好了,你的福气可攥在你的手心哩。你要心明眼亮咧。不要像爹,你看我活得像个人还是像个鬼么。
增田没想到爹的心这么重。他说,爹,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你娶了大后套最好的女人,你咋还不知足呢?
板凳苦笑着说,娃,你还生着哩。我看那棵沙枣树,上面那么多的果子,别人说哪个好不顶用,吃到自己嘴里哪个甜哪个涩才是真的。
增田说,你这么说对娘不公平,娘多么不容易,她把家里的这点地这点粮算来算去,她前面抱着麦子后面背着跑跑去侍候老额吉,二姨走了,那一大家子也要她照顾——
板凳摆摆手说,你娘的好当然不用你给我说,可是你爹跟你娘好不好你知道吗?就是两个好人搭在一起就能过好日子吗?娃,你嫩哩,你要是个灵醒娃,你就思谋思谋爹今儿给你说的话,你也是个大后生咧。
这时木木拔了几个萝卜在渠里洗了滴着水过来了,她给板凳和增田一人剥了一个,看着他们吃,抿着嘴笑。板凳说,天不早了,快领妹妹回去吧。
木木忙说,二爹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增田哥的自行车可以前面带一个后面捎一个,半顿饭的工夫就到家了。
板凳向他们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们走。他弯腰拾起一把镢头,走了。
增田勾了勾木木的手,小声说,爹跟娘怄气哩,咱们劝不顶用。他们推了自行车往回走。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
上了义和渠畔,木木突然站住了,她说,我听见有人哭哩。
增田支棱着耳朵听,什么也听不见。他说,木木,你是心里记挂着爹哩。爹这个人就是爱地,他跟地待在一起心里最舒坦,那就让他舒坦着。你别看他住在茅草房里苦一点,可他心比住在家里的炕头上舒展。等他和娘把过去的事情都淡忘了,他们就会走到一起的。
木木说,要是永远忘不了呢?
增田说,那就永远这样。爹开爹的地,娘绣娘的花。也好。
快到村头,木木说,增田哥,我渴了。
增田说,那哥带着你走吧,回家喝水。
木木说,不。
增田知道木木想多跟他待一阵,她是磨蹭工夫哩。增田看到前面有一片玉茭地,说,走,到玉茭地歇歇脚。
增田挑了一根嫩一点的玉茭秆,撅了一截,咬了一口嚼了嚼,递给木木,说,快吃吧,又水又甜。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义和隆那边锣声大作,那声音就像日本人进了五原县那天一样,急促的破锣伴着慌乱的脚步,老人和孩子的哭声马蜂一般响起。
木木抓住增田的胳膊说,哥,日本人又来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