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练了十几年足球、突然发现一切白费了的青训球员的故事
这是 徐小侠 的
第 461 篇 原 创 文 章
(一)
德温特·雷蒙德(Devonte Redmond)永远不会忘记他发现自己不再是曼联球员的那一天。
那是2018年夏天,穆里尼奥执教曼联的最后一年。雷蒙德正在前往希腊科斯岛海滩度假的路上。
“我看了看手机,突然我发现Twitter有大量通知。‘祝你一切都好’,很多这样的留言。真的很奇怪,然后我发现了原因——有一份曼联解约的球员名单,这份名单发布在Twitter上,是官方的‘保留和解约’的名单。我就是这样发现自己不再是曼联球员的。”
你能理解那一刻雷蒙德内心的感受吗?
这是一个除了曼联系统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球员。他加入曼联青年队时只有8岁,他在俱乐部待到了21岁。
尽管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来接受自己已经被拒绝的事实,雷蒙德的语气里依然有明显的悲伤。所有那些梦想,所有那些渴望,他说,“13年,全都白费了。”
(二)
自从那天在地中海的阳光下发现曼联已经向英超提交他们公布的名单后,雷蒙德的调整就变得很不容易了。
“一开始我试着不惊慌,”他说,“我给爸爸打了电话,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说,这显然没有以正确的方式进行,‘尽量保持镇静。’他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所以我听了他的话。那种感受,恐慌,不是一下子就来的,大概几周后,我才开始慌张。”
雷蒙德的父亲保罗·爱德华兹(Paul Edwards)也曾是球员,职业生涯将近20年,代表雷克瑟姆、布莱克浦、奥德汉姆、维尔港登队出场近350次。
但父亲的经验仍然没有让雷蒙德在精神上做好准备,来应对被解约后几个月时间里的空虚,和没有方向的生活。
雷蒙德和马库斯·拉什福德在同一支青年队,曾被认为是麦克托米奈、门萨、图恩泽贝等球员中最有天赋的其中一个。然而只有他从推特上得知被解约了,雷蒙德被这件事伤透了心,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在电视上看到曼联的比赛,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2015年青年欧冠,后排左二雷蒙德,左四拉什福德,右一门萨。前排左二格里宾,右一图恩泽贝。
(三)
不再每天训练,不再有更衣室里的同志情谊,不再有比赛日的激动,雷蒙德感到失落。
接着,他突然意识到,除了待在一家英超俱乐部的“泡泡”里之外,他没有任何真实的生活经历。
“我来自一个足球就是一切的家庭,”他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足球就是我的一切。我一直是最热情的球员。我很热爱足球,然后我突然不再是它的一部分了。”
“看到电视上出现曼联的时候内心总像被打中一样,尤其当我看到以前的队友开始站稳脚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会想这本该是我,那本可能是我。”
有时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每天都努力保持状态,跑步,和朋友踢足球。然后回家。每个人都问我训练怎么样,但你可以感觉到他们在我身边有点紧张。他们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让事情变得更好。”
反过来,他也不想家人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有多大。所以他告诉他们他很好,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并不总是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他还是说了。但时间越长,难度就越大。几周变成了几个月。圣诞节来了,圣诞节过去了。
“我记得有一天我开车出去,”他说,“我对妈妈说我要开车去兜风。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启动了车,突然,我发现自己哭了。”
“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情流露,我把一切都藏了这么久。我一直试图勇敢面对一切,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一直被认为是我这个年龄段最好的球员之一。所以这很难。”
(四)
“当你几个月没有球队要的时候,你就会想,好吧,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现在生活的目的是什么?这时你就开始想一些负面的事情了。我现在没有目标了,我的家人还为我感到骄傲吗?”
“到了星期六,又让你心痛了。你对朋友说,祝你比赛好运。但你自己呢,没有比赛,什么都没做。妈妈总说会有好事发生的。但我的电话没有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原以为转变很容易,我爸爸一直说,别以为这很容易。但我心底里还是认为这很容易。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哇,这太难了。”
现在雷蒙德意识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比以往任何时候表现出来的都要沉重。
后曼联时代,雷蒙德的第一个季前训练营是在第三级别联赛的什鲁斯伯里城度过的。他和法甲的第戎一起训练。他知道试训是什么感受了,他被认为是“曼联那个没能成功的小伙子”,他开始意识到,效力过曼联不再总是一件好事了。
他还发现在曼联训练营学到的技能并不一定适用于低级别联赛。“如果你在曼联、曼城或利物浦接受青训,你习惯了某种方式的训练。没有那么多长传,或成为前面的攻城锤那样的角色。我不是说不能适应,但很多低级别的教练没有时间等年轻球员去适应。”
2018年秋天,麦克托米奈开始在曼联一队中场确立了自己的地位。雷蒙德曾和麦克托米奈并肩作战多年,一度被认为是更好的选择。现在,他们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
当麦克托米奈成为穆里尼奥的新宠时,雷蒙德正危险地离成为另一个足球统计数字越来越近——被淘汰,失业。
“我必须开始思考,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说,“因为如果一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俱乐部要,那可能会很挣扎,因为你离开赛场整整一年,你怎么回来呢?”
“我在学校学的是商科,所以也许我可以成为一个私人教练或者做一些和体育相关的工作。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五)
有时候,这个行业就是这么残酷。
曼联当时递交给英超联盟的名单里有8名球员,除了雷蒙德外,还有年轻中场查理·斯科特(Charlie Scott)。
斯科特当时是曼联U23的常客,俱乐部官网上形容他“指挥能力强,控球沉着”,拥有“成为球队宝贵财富的特质”。
雷蒙德比他大一年,认为年轻的斯科特有很长的职业生涯等着他,他说斯科特是一个“技术非常好的球员”。然而,人们有时有一种天真的误解,认为一名球员被一家精英俱乐部淘汰时,总有另一个机会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斯科特现在22岁,效力于英格兰第七级别联赛的纽卡斯尔城。这是一个业余俱乐部。“他也做一些教练工作,我们很高兴他到来。”纽卡斯尔城的俱乐部秘书雷·塔顿(Ray Tatton)说,“他住得离俱乐部很近,可以走路去比赛。”
除了踢球外,斯科特还在附近的细木工公司工作,他靠这个赚了点钱,同时可以让他忙个不停,没时间胡思乱想。
可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有空白的时候。“没有我的父母,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会在这里,”斯科特说,“有段时间我开车在路上,会想如果我撞到那棵树上会怎样。”
斯科特6岁就加入曼联青训,2018年夏天被解约,这年他20岁。“我目前人生的四分之三在曼联度过,所以你可以理解我的感受,我从人生的高峰跌倒了谷底。”
昔日队友拉什福德给斯科特许多帮助,也一直关心他,至今两人仍有联系,斯科特每周还会去看拉什福德一次。但昔日队友成为一流球星,自己如今沦落到第七级别联赛,某种程度上,这是又一重打击。
对他来说,更大的战斗不在赛场上,而在内心。“我在曼联待了14年,如今被淘汰回到家乡,我一直在想每个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想,‘他本有机会出人头地,但他搞砸了。’朋友们让我不用担心,我没法控制自己不这么想。”
(六)
迈克尔·卡里克(Michael Carrick)也在2018年6月那份解约名单中,当时他19岁,之后不再踢足球。
其他人的年龄在19到21岁之间。
西奥·理查森(Theo Richardson)现在在第八级别的Cleethorpes Town。Ilias Moutha-Sebtaoui在卢森堡踢球。马科斯·约翰斯通(Max Johnstone)是圣约翰斯通队的第三门将。乔·莱利(Joe Riley)在范加尔执教的时候上演过一线队处子秀,如今在布拉德福德城踢球。曾经前途无量的边后卫杰克·肯扬(Jake Kenyon)不再踢球。
如果没有与保罗·米腾(Paul Mitten)取得联系,并一起制定一个重新点燃他事业的行动计划,雷德蒙可能也会走上退役的道路。
保罗·米腾也曾是曼联的一颗流星,他的祖父查理曾是1948年曼联赢得足总杯冠军阵容的一员,为球队出场超过150次。父亲小查理也曾在曼联的名单上。足球是这个家族的一部分,如今,44年的保罗是一名健身教练,也为失业的足球运动员做指导。
他对雷蒙德的第一印象是,他“完全迷失了,他的世界走到了尽头。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期待电话响起,但它没有。这是一个可怕的、可怕的、孤独的处境。我知道这种感受,因为20多年前我也经历过。”
在经历了一段艰辛的过程后,米腾终于明白了亚历克斯·弗格森为什么会说,“曼联是一辆不等人的巴士”。米腾18岁那年被曼联解雇,当时他还没准备好面对精神上的打击。
“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当时有两排球员,一排是得到合同的,一排是没有得到的。和老板谈了五分钟,他只是说,我们认为你不够好。这不是一个问题,你只能接受,不能回答。所以我只能收拾东西走人。那之后你不会再接到俱乐部的电话,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曼联联系。”
尽管这很残酷,但米腾可以理解足球俱乐部的这种运作方式。“我不怪他们”,他说,“足球是残酷的——一个被淘汰,马上有下一个新人填补进来。但离开的人心中留下了毁灭的痕迹:破碎的年轻人,破碎的梦想,虚弱的人转向赌博、酗酒、吸毒。然后变得一团糟。”
米腾踢前锋,或10号位,在92班之后一年。膝盖韧带撕裂给他带来了严重的打击,而那时候老特拉福德要求的水准是如此得高。
“我会哭着睡着,”他说,“我觉得自己让父母失望了,多年来他们一直带我到处走。我很尴尬,我知道老同学们会嘲笑我。我是一个被排斥的人,我不属于这里,我一团糟。”
米腾之后和考文垂签订了一份18个月的合同,但6场比赛后他的膝盖再次出现问题。在漫长而艰苦的康复过程中,俱乐部签下了另外两名和他位置一样的球员。
他开始签一个月一个月的合同,有两件事令他特别难忘。
“他们把所有球员的名字都写在墙上,”他说,“印在A4纸上,从1号到40号。一个接一个,一直到27号,然后停了,中间空一大片,然后是我,40号。我那年20岁。”
当天晚些时候,球员被要求试穿俱乐部队服,“我走进去,得到的信息是,对不起,我们没有为你准备。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从没真正长大,因为我只是从一个俱乐部到另一个俱乐部,我没接触过这些真实的世界。这两件小事在精神上可能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能毁了我。”
“你被足球抛弃了。我打包东西,带上球鞋,带上我那台小电视,回家。我父母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了,‘我被解雇了。’然后我在他们的沙发上哭了,那年我20岁。”
两周后,米腾和一家职业介绍所签约,找到了第一份足球以外的工作。“在医院里割草,操作一台割草机,上上下下。有人因为我没有修篱笆而给了我一巴掌。两周前,我还是个英超球员。”
▲1992年曼联青年队,右一被挡住半张脸的是菲尔·内维尔,弯腰的是保罗·米腾,左三为下文提到的卡尔·布朗。
(七)
“其实很可悲的是,没有真正的支持体系,”德温特·雷蒙德说,“很多人会因此误入歧途。”
两年过去了,雷蒙德长大了,也更聪明了,他对自己和整个足球行业有了更多的了解。
在被曼联解约7个月后,第五级别的萨尔福德城给他提供了第一个回归的机会。上赛季他首发11场,均踢满90分钟,他们在温布利击败了法伊尔德,赢得了升上第四级别联赛的机会。
“这让我意识到,还有其他出路。”他说,“不一定非得在曼联。我付出了全部,然后我努力爬出那个洞,我又回来了。”
雷蒙德在去年夏天和第五级别的雷克瑟姆签约。他对曼联没有仇恨,他的社交媒体上依然充斥着这家他效力了13年的俱乐部的积极消息。这仍是他的俱乐部,作为一个曼联球迷。他知道俱乐部的青训体系也在改变。
“那时候俱乐部正在转型中,”雷蒙德说,“现在情况变好了,他们有更好的租借系统,有专门负责外租的教练帮助小伙子们。现在有更多的交流,只是刚好在我那段时间,好像没有什么沟通,你不知道应该去找谁。没有谁能做决定。”
“在那之前,我真的很享受,它就像一个家庭俱乐部。但穆里尼奥来了之后,它从家庭俱乐部变成了其他的东西。一队、预备队、青年学院,分得很清楚,都分开了,不再那么完整。它的结构更像是一队就是一队,是单独的。”
离开曼联后,雷蒙德加入了米腾的计划。“他从来没有错过我的任何一节课程,”米腾说,“他毫不保留,当我让他深入挖掘,看看内心黑暗深处是什么样子时,他吓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还是个孩子。我们一起制定了计划:保持健康,做好心理准备,抓住机会,抓住它。”
雷蒙德遇到了米腾,但其他更多的青训球员呢?他们在青训学院一路成长,一直到20岁左右,梦想破碎。
和米腾一起做这个“重塑球员关怀”项目的,还有卡尔·布朗(Karl Brown),92班那代曼联青训球员中的一员。但在一系列伤病后,他被解约,无缘和大卫·贝克汉姆、保罗·斯科尔斯、尼基·巴特、内维尔兄弟一起进入一队。
“我所在的那个青年队,有好几个过去30年最成功的球员,”布朗说,“离队是我遇到的最艰难的事情。俱乐部曾经是我的家,但现在我没了工作,没有真正的生活技能,不再有职业生涯。我失去了大部分朋友,他们出发了,一路高歌猛进,我感觉自己被抛在了后面。我的人生,就像我十几岁时所知道的那样,已经结束了。”
18年后,布朗重返足坛,开始执教。2014年他重回曼联,在那之后他一直在曼联青训学院工作。“我觉得自己可以给球员第一手的建议和支持,同时把他们培养成职业足球运动员,”他说,“我不想让年轻人们再经历我曾经的感受。”
“重塑球员关怀”关注的球员,有卡勒姆·格里宾(Callum Gribbin),昔日曼联青训学院最受欢迎的年轻球员之一,去年夏天被解约,如今在谢菲尔德联队,21岁的年纪,还允许他大量时间来改写职业生涯。
金字塔往下,另一个例子是马克斯·麦格雷尔(Max McGreal),曾是罗奇达尔青训球员。
麦格雷尔是每年被解约的数百名甚至数千名青训球员中的一员。和很多人一样,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开始失去自己,在平时准备比赛的时候出去喝酒。但现在,在米腾的指导下,他端正了态度,为第十级别联赛的斯托克波特城效力,他说他又开始享受足球了。
(八)
每天都有足球运动员梦想破碎,这只是沧海一粟。
有人说青训球员不也上学吗?问题是他们中的大多数,曾经太执着于、而且太自信能成为足球运动员,以至于没有认真对待自己的学业。
在心理上,许多人从六七岁就加入了俱乐部,而不是过去那样到14-16岁才孤注一掷,所以现在要更难一些。俱乐部是他们知道的生活的全部,这是问题所在,尤其当热刺的约什·莱昂斯的灾难发生之后。
莱昂斯16岁那年被热刺青训体系解约,陷入抑郁,10年后自杀。在2013年的调查中,验尸官卡伦·亨德森批评这项运动对年轻球员的支持力度不够,“青少年的梦想破灭之后,要重建他们对生活的希望,是非常困难的,非常残酷,我认为足球运动中对这方面缺少足够的重视和支持。”
一个建议是,俱乐部应该为解雇的学院球员提供“降落伞”式的报酬,或者作为合同的一部分,一笔补充资金应该投入到资金池中,必要时作为球员教育和健身计划的费用。
但很多俱乐部仍然存在这样一种态度,即一旦球员离开,那就是别人的问题了。
“太多优秀的球员被忽视,然后就消失了。”米腾说。
“我真的花了很多年才重拾自己。那会儿有什么人帮助我吗?没有。你猜怎么着?二十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从这种落差中走出来?
“说实话,”米腾说,“我想我从没走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