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秦可卿是宝玉在幻境中的情人,为何被作者排在十二钗的最后?
秦可卿是个颇具争议的人物,拜某专家所赐,从政治角度解读,更是让她变得神秘莫测,很难定位。
对她的争议,基本上分为两个极端,称颂者和贾母一样,认为她“温柔和平”,是个“极妥当的人”,有淫邪之事也是被公公贾珍逼的,属于可怜之人;谴责者从她香闺的陈设,看出她奢侈且淫荡的生活作风。
读书,主要是读作者的价值观,那么,在作者眼里,秦可卿是什么样的评价?
仅从第五回,我们就能得出结论。
第五回之宝玉,进入发育之初潮期,在可卿的引领下,进入了太虚幻境,在幻境中游历一番,并与化身为警幻妹妹的可卿有了人生第一次云雨之欢。虽是虚幻的,但在情感上却是真实的。因此,后文有记述,得知可卿的死讯,宝玉“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奔出一口血来”,可见可聊在宝玉心中的地位。
按照男人写回忆录的规律,对曾经的女人,多是赞誉有加的,比如元稹写崔莺莺,冒辟疆写董小宛。中年的曹雪芹回想当年的秦可卿,又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我们看看他写给可卿的判词和判曲。
细究十二钗的判词和判曲,我们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对于贾府家败之前即早逝之人,作者都在判词里点明了,比如元春“虎兔相逢大梦归”,迎春“一载赴黄粱”,唯有秦可卿,判词里一个字都没提,全是对她的评价之语。
好好的命运签,不说命运,倒成了档案式的评语了,作者是何用意?
我们先来看作者为可卿写的评语。
情天情海幻情身,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
造衅开端实在宁。
四句七言律诗,前两句和后两句完全不搭界。“情天情海幻情身”,这句很好理解,情者,秦也,在我们的文化意象里,总喜欢把能让男人一眼就动情的女子赋予秦姓,如乐府诗《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秦者情也,整个人就是情的化身。作者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强化,把秦可卿设定为警幻的妹妹。警幻是什么人?“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
作为警幻之妹,自然和她居住在同一个环境里,“孽海情天”之境,而且看起来像是被警幻精心培养用于“布散相思”的,所以才会与宝玉成就梦中云雨。
这样的人,凡男人遇上,很难全身而退,连宝玉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都和她“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何况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所以,“情既相逢必主淫”,只要遇到了她,就必定有淫荡之事发生。
可是,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前面还是品行道德方面的评价,这两句却是罪名了。从德行有亏到犯罪,可是有很大的距离,尤其这个罪名还相当大。
“不肖”一词,在第二回出现过,在作者自批的《西江月》里,批宝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漫言不肖皆荣出”,都说荣府的子弟是无能之辈,但“造衅开端实在宁”,罪魁祸首却是宁府啊!
就算宁府中人做了什么恶事,为什么要写进可卿的判词?
这个转折,实在让人难以理解,难道作者和千古以来的男人一样,让女人背祸国殃民的锅?
一首词难以说尽其意,作者在每首判词之后,又以歌曲的方式,给予了补充。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
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判词为了工整,难以言尽,判曲就宽松多了,首先就是在标题上点睛。《好事终》,好事到了秦可卿就终了。什么好事?当然是贾府延续百年的富贵荣华。为何到了可卿这样一个女子身上,好事就会终?因为“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古往今来,为薄命红颜喊冤之人,都说美不应该成为原罪,父母生就的美貌,有什么办法?作者深知此理,用了两个主观词:“擅”、“秉”,即以美貌自居,把风情作为手段,这就不是原罪了,而是有主观意识和主观行为。长得美不是错,仗着长得美到处招摇就是错;生来受男人欢迎不是错,但有意招惹男人就是错。
回看可卿引宝玉睡中觉,主动把一个少年带到了自己的香闺,而且香闺里精心布置过,是不是有勾引之嫌?即使无意勾引,也是不够检点的表现。
这可是看重男女大防的儒家社会啊,那个时代对女子的要求,是必须美不外露,见外男更要回避,何况像可卿这样主动?
哪怕是现代足够开放,女人们也不会让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进自己的房睡自己的床吧?
可卿这种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便是败家的根本”,这是不是危言耸听?要消磨一个人的意志,毁掉一个人的人生,无非三个途径:黄、赌、毒。黄,是现代用语,在古代则为“色”,男人若沉溺于情色之温柔乡,这一生就等于废了,有多少家底也经不起挥霍了,看看可卿卧房的配置,哪个不需要花大价钱?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且挥金如土,岂不就是败家吗?
由此,也就能理解可卿的葬礼超常盛大的原因了,对可卿,贾珍从来就是愿意一掷千金的。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这个家从贾敬开始走下坡路,到最后败亡,宁府都是首罪,但终极原因还是情——秦!
“情既相逢必主淫”,万恶淫为首啊!这是作者的痛心之批,下笔之狠,远甚身背多条人命的王熙凤。
王熙凤杀人害命固然可恨,但不至于到败家的地步。亲历家破人亡之痛的作者曹先生,在痛定思痛之后,反复追溯败家的根源,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情色之欢,才是败家的根本!
这便是秦可卿在十二钗中排在最后的原因,美不是错,但身为儿媳,用自身之美引得一家之主行败家之事,与妲己、褒姒又有何异?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由此可看出作者的价值观,对美貌、情色的看法。大观园中的女子,都具有花容月貌,但有的美而不以其美,有的以美招摇自傲,作者批谁爱谁就一目了然了,我们可以带着这个观点走进大观园,去细细体会作者对每个人物的爱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