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路上‖文/夏树

夜行路上

(一)

四周已被夜色笼罩 ,越发显得幽邃森黑了。从天边散漫的雨水在这凄迷冷艳的无声夜里悄然缄默,在空气中蹁跹,打湿一方夜色。

林远出生在这这座小城。北方夜里零下的温度在时刻煎熬着人的神经末梢,寒气也一个劲儿的朝人毛孔里钻,因此大街上的行人在晚上就基本绝了迹。也只就剩下几个散养的蠢驴模样的酒徒,摇摇晃晃,扶着墙根,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的朝着某个不知名的胡同走去,像是一个无底的洞。

白日里的繁盛热喧到了晚上就像是无垠荒芜的田野一样萧索冷清。人们会紧紧闭上门,希冀这一扇单薄能将寒冷与未知的夜隔开,像趋避患霍乱的病人,生怕一不小心接触到便会死掉。连从窗的罅隙中探出一丝暖熏的光,也在表示着对外面陌生世界的抗拒,躲进属于墙后的舒适温暖。
 一墙隔开的两个世界。

林远常常这样想。

(二)

肩上臃肿的行李包在不知不觉里吃沉下来。雨线划过林远空洞而又略显不安的眼眸,像是一把刻刀,在林远粗糙布满手茧的指掌边缘刻下一条刺骨的冰冷,生硬地割开藏在心头的隐痛。

林远流浪了七年。或者说,离家出走了七年。

七年,不长不短,恰能使人蹉跎成另一副样子。当初尚是稚嫩青涩的面容已是长出一匝密密的胡子,眼角依稀可见的沧桑皱纹,似乎是陪伴林远一路走来的见证。

林远有父母。林母是个极少出家门的中年女人,基本不走访邻居亲戚,即使偶尔邻居家有三缺一的牌局,上门邀请也是挥手婉拒。林父则是个经常出席公司酒宴和会议的中年男人,每次醉醺醺回家都将会引起一场不亚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惨况。每到这个时候,林远会很自觉的抱着一只名叫阿疯的狗,趿拉一双拖鞋回到房间。于是百无聊赖的林远调戏怀中的狗,梳理着阿疯土灰色长毛,林远知道若是自己也参与进去,只会变成一颗核弹来提前打响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到来。

有好几次阿疯突然跳起来挣脱林远的手,支着身子便要对着门外的吵闹一阵犬吠,但很快就会被林远用拖鞋娴熟地在空中打个漂亮的抛物线,然后比美国的什么洲际导弹还要精准地打压在阿疯的头顶上,示意多管闲事。阿疯只好一副受气包的样子灰溜溜蜷缩在房间角落,时不时吐出一条大红舌头哈口热气,眼睛是一对比黑夜还要深邃的大眼珠子在不停咕噜转动。

林远最终还是在某个夜里收拾行李,满心忐忑又激动的向这个令他不愉快的世界告别。林远不知道的,在他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时,阿疯那比黑夜还要深邃的大眼珠子倒映出的是别离时的落寞。

(三)

走过一片民宅,前方是一个停车场,停车场的背后有一个报亭,用绿色装裹着,像是春天里的草垛子。报亭之后,是一条曲折的马路,在马路上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天边下起了一阵蒙蒙雨,断断续续的。林远并没有撑起伞。视野尽头,是一座沉默的广场,被人弃置在那里,孤单的如同大海上静穆的屿。
 走近一点,四周的建筑颓圮不堪,不远处的工地如同深渊下匍匐的巨兽。还有几架苟延残喘的街灯散发落寞失神的光,拥抱着林远的影子,一点点拉长,直到光明尽头。

林远还记得小时候这片广场是那么的热喧非凡,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连带着熟络的方言,遥相呼应。每次林母要来这片广场,都会被小林远千磨万磨撒娇打滚吵着囔着举起双手算我一个才罢休。林母受不了这种死缠蛮搅,只好带着小林远穿过人山人海来到这片广场。

那年兴柺儿童,拍花子在各地神出鬼没作祟着,因此群众也就很少带孩子出门人多的地方,万一孩子一不留神给“拍”没了咋办?但小林远可一点也没有要被拍花子“拍”走的觉悟,一只小手被林母惨绝人寰的抓得发白,仿佛抓的不是人,是个装满钞票的钱篓子。这下别说拍花子了,神仙来了也爱莫能助。

小林远也没光顾着喊庝,一双明澈的小眼睛正注视着跟在身后的一条凄惨模样的小狗。那只小狗可真是凄惨啊,要是和林远比惨那绝对是不遑多让。小狗脏兮兮的,像是八辈子没洗过澡,抓一把毛出来似乎满手都是活蹦乱跳的虱子。一条腿挂了彩,嘴里那条大红舌头喷薄出的热气仿佛能融掉头顶上暖暖的阳。

这只模样凄惨的小狗自然便是阿疯了。小林远虽多了个玩伴,但是少不了林父林母的抵制打压。天可怜见,日久生情,阿疯最终还是逆袭成功,修成正果,有了名字有了家,不可不谓是犬生得意。

哗啦啦....憋屈的雨水终于像男人雄起了一把,天公也掺合进来,打起了喷嚏,吓得天空一震一震的,就差没掉下来当成被子盖。

旷野下起了磅礴大雨,云际的黑暗边陲在寒夜里亮起一片光,由远及近。林远用手背揉了揉双眼,擦拭掉眼角的雨水与晶莹,他知道,该要回家了。

(四)

“东街左转的第二个交叉路口又向右拐的第一条街的槐树下。”

林远场念叨起这段听上去绕口又充满魔力的话,眼瞳再度泛起雾花。飞鸟在雨天扑腾翱翔,留下空荡的世界任由林远来去自由。夹杂着莫名情绪的海水慢慢朝林远涌来,一点点的淹没他,险些要窒息死掉。

东街那头的书店永远都放着林远爱看的《哆啦A梦》,对面那家理发店,小时候的自己总爱冲着店子里的镜子嘿嘿傻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那家杂货店,门口的橱柜里可是有着令小林远垂涎很久的糖果,那时望着那些花花绿绿好看的糖纸的目光,直让店里的老板打怵不安。

左转的第一个交叉路口。

客气微凉了下来,大雨也渐渐消退隐遁。每个城里似乎总都有几家不打烊的小酒馆,灯火通明的点缀在小城各个角落。林远路过几家上下忙活的小酒楼,几个打杂的小伙计凑在一起交谈什么,嘴里浓厚的乡音吐露着轻快的讯息,大概是今天遇到几件有趣的事情吧。走在路上,林远还被一家开馄饨店的老板招呼着进去吃上一碗暖暖身子再走。林远只是摆手说不用,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略显狼狈的逃离开,心里却是温暖如春。

左转的的第二个交叉路口。

街口的一盏路灯恰巧在林远经过时很给面子的亮起,闪烁几次又倏地黯淡在无边的黑暗雾气中,仿佛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排练。此时街上除了他也就几只不识趣的野猫客串过场,从一个角落流窜到另一个角落。也会有两三只猫胆肥大的,歪着脑袋伫在路中央好奇看着这个夜下行人,看着不耐的话会发出几声让人绝对不敢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悚人怪叫。林远只是木然地一脚踏过,这种毫无存在感的回答方式令野猫们恼羞成怒,又接着紧发出几声怪叫,然后逃之夭夭,不知又隐匿到哪个角落。

(五)

向右拐了一条街。雨后的清凉带着欢快,连先前萎靡的街灯也是焕发了以往的光彩,不再是苟延残喘般面目可憎。街道旁的几户窗台溢出暖暖的光,小孩的梦呓笑语,还有大人们嘴里唱着的童谣--正哄着怀里的宝贝睡觉呢。不远处飘来阵阵香气,萦绕逗留在林远的鼻孔内,肚子也不合时宜咕咕叫了起来。林远竟有些后悔刚刚应该进馄饨店吃上一碗的。

林远仍记得小时候全家在一起包饺子的情景,那时林父尚不曾晚归,桌子上总会有现做好的饺子皮。林母穿戴一件海蓝色围裙,在一旁默默做着肉馅,用擀面棍揉出劲道的面粉皮子。而小林远太小无用,扔进厨房都嫌碍脚,只好站在凳子上才勉强够得住桌上的盛景,然后又学着阿疯很没出息的蹲在地上流口水。林母还会在包好的某个饺子里塞上枚硬币,祝福吃到的人永远幸福。小林远则抱着吃得越多幸福机率越大的心情,狼吞虎咽了起来,吃到了便会高兴地把硬币取出来叫喊“我才是最幸福的人”。而阿疯也会汪汪附和几声,两个嘴腮子里装的满满都是幸福。

时光慢慢老去,回忆形成的空间好像隔了层薄薄的泥沙,等待在不经年的回首瞻望中重新揭开。又如同茧蛹演变而来的蝴蝶,蹁跹着落下一地的快乐与忧愁。林远摸了把鼻子,抬起疲惫的头颅,脸上已是泪流纵横。回不去的光阴渐次湮灭在无边际的穹宇之上,只有耳膜处还回荡温存的似有若无的余音。

目光顺着街头的方向,那里生长着一棵不知年数的老槐树,乌压压的叶子像是垂在天上的黑云,掩盖住路灯惨淡的光芒。林远对这棵老槐树还有未曾磨灭的记忆。

以前天光大亮时,阿疯准会第一个跑出家门祸害不知谁家未睁开眼睛的猫。门口老槐树下,总会在同一时间多出几声爽朗笑语,几个老大爷也是每天准时来此舞剑耍太极,虎虎生威。小林远不甘人后,撸起袖管就上前表演熟悉的第八套广播体操,还真别说,动作风生水起有模有样,唬的一群老大爷直竖起大拇指赞叹祖国的花朵,连正在洗漱的林父透过窗户瞥去也是一阵眼呆。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无限漫长温柔里的时光。”林远想到书中的一句话,眼眸再一次朦胧过去,自己也记不清这是今夜第几次落泪了。

一条街的距离恍若相隔一光年,林远内心兼带着双腿一齐沉重,不像是被灌了铅,怕是被注了水泥。一路走来,连空气都像稀薄了很多,使呼吸也紧促着。

门前的老槐树已是亭亭如盖,落下的叶片发出轻轻沙响。从门窗间依稀吐露出的点点白炽,扎向此时站在门口的林远身体中最柔软的地方。林远回想起许多事,从襁褓到如今,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恨,渐渐拉着林远沉入黑暗的泥沼。思绪糅合在一起,像是试管里发生的剧烈化学反应,隔着透明玻璃,却猜不透将会发生什么。

林远将一只手搭在门的手柄上,紧了又松。空气中混合着冷汗令手有些发白麻木。

嘎嗒。

好在门并未上锁。

(六)

林母做完最后的家务正准备收拾洗好的盘碟,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十点半——正好分开三分之一的钟面面积。林母解下身上已沾满油渍的围裙,原本的海蓝色已变成枯焦的油烟色彩,再也没有买来时的好看。

阿疯今夜也是无聊趴在楼梯台阶上,伸吐着泛白的大舌头,一双比黑夜还要深邃的大眼珠子已经沉寂了七年,不复灵动。阿疯一会儿看向厨房里忙碌的女主人,但大多时候会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目光失焦充满忧伤,像极了一条还没被赶出家门落魄的丧家犬。

沉闷的推门声打破这个世界一隅的宁静,像是舞台上突发事故导致暂时停止演出时的错愕,又像是一个繁盛的夏季午后被落叶惊扰时的失措。阿疯支起身子瞪大了眼珠,一条光秃秃的尾巴在空气中不停摆动,比求偶时还要激烈。厨房里的水声还在哗啦啦不停流淌,林母哼着平常爱哼的曲子,从水池底中捞出一个干净的盘子,头也没回的问了句“这么晚才回来啊?”

“这么晚才回来啊?”

房间又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女人洗碗时的哗哗水声和狗狗的吐气声在房间里荡漾。回来了啊?回来了。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差点如雷击般使林远击倒。

行李包从肩上滑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阿疯猛吠几声,没有恐吓的意思,有且仅有欢喜的感觉。林母感到一丝异样,把头偏转,门口的身影让她忍不住张大了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整个人僵在原地。

“妈......”

屋里传来碗盘摔落在地上的瓷碎声,传来女人的哭泣声,传来狗的犬吠声,传来男人呜咽的哽泣声,闹作一团。声音传出了小城,传向天空,

在每个人的心底经久不息的萦绕。

作者简介:森林里的未亡人,00后人上人,也是拿起笔来容易打瞌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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