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的《日涉居笔记》之十二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蜗居一隅,有清灯一盏,执旧书一卷,方得幽闲。窗外黑暗若漆,世界早已沉睡,这才是最好的时光。黑夜酝酿着我的思想,就像黎明的曙光,终究要刺破最黑的帷幕。

曾经在某个夜晚,走过钟楼巷。造型古雅的花式咖啡正在与黑夜调情,多情的巷灯偷窥着晚归的女子,犯困的音乐像流浪人疲惫地等待戈多,奇异的香味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往何处去,月亮成为一个抽象的符号画在天上。

曾经在另一个晚上,走过阮家巷。巷中一片漆黑,唯有一盏昏暗的巷灯孤独地绽放。月色并不撩人,如水一般,静静地泻在瓦檐和屋脊上。我以为这是一道难得而又绝妙的风景,褪去一切鲜亮的色彩,驱逐一切骚动的声音,只留下黑色、灰色和白色,从而构成一幅极其清冷的画面。翘起的屋脊驮着月亮,清白的墙壁没有任何暗示,黝黑的木门锁住辎重的历史,巷灯在我的前方沉默不言,我的灵魂得到最纯净的洗礼。

因此,我喜欢在黑夜思考一切,思考关于黑夜的一切。

在一个深秋的黄昏,我来到乡村,吃过一场包厨宴之后,乡村已经被黑夜所笼罩,但天边似乎还泛出一抹微光,那里是我熟悉的城市。

天空跟田野一样的空旷,月亮就在我的头顶上,触手可及。乡村的土路长得很相像,跟儿时的梦一样,柔软而绵长。偶尔从不明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它或许知道,我是个陌生人,这里不是我的故乡。躺在亲戚家的床上,静谧让我无法入眠,但我并不觉痛苦,我在静谧中放牧我的思想。想起从前的黑夜,属于暮春街的那个黑夜。年三十的晚上,吃过年夜饭,抓了一把花生放进口袋,就溜出家门,往升仙桥跑去。昨天我们就约好,吃过年夜饭,就到升仙桥上集合。

天气不错,虽然很冷,但凉月子又大又圆,像家里盛菜的大盘子。天空很黑,黑得像家里炒菜的大铁锅。暮春街上几乎没有人,连放鞭炮的小孩子都没有,或许还在吃年夜饭吧。

跑到升仙桥的时候,阿桂他们早就在那里等我了。但冬梅她们还没有来。

直到八点多钟,冬梅她们才赶了过来。我们的口袋里只有花生或蚕豆,她们的口袋里有花生糖、芝麻糖、大京果、麻糕和大白兔,冬梅的口袋里甚至还有一只红苹果。冬梅掏出几块花生糖给阿桂,阿桂眼睛也不眨,全吞进嘴里。冬梅又掏出一只大白兔奶糖送给“大头”,“大头”舍不得吃,藏在颈项圈里。“麻小”啥吃的都没带,因为吃年夜饭的时候,他打碎了一只三连碗。兰儿掏出几片麻糕送给“麻小”,他也舍不得吃,将麻糕藏在上衣口袋里。春柳不喜欢“狗子”,因为他邋遢,但在冬梅的劝说下,只好送给他几只大京果。“狗子”也舍不得吃,藏在裤袋里。秋荷送给“田鸡”几片芝麻糖,“田鸡”高兴得要屙尿。

我什么也没捞到。冬梅对我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只见那条长辫子上系着一只好漂亮的蝴蝶结。我笑而不语,但我很想摸摸那只美丽的蝴蝶。阿桂投给我一块猥琐的目光。

我说不如去文化宫玩,广播里说那里有猜灯谜的活动,猜中有奖。阿桂反对,因为他是著名的学渣。冬梅说虹桥口有戏看,爹爹告诉她的。“麻小”反对,他家就住在虹桥口,万一被爸妈看见,肯定会被拧住耳朵带回家,还得跪踏板。最后,我们决定去南山寺看人家烧香放鞭炮。

南山寺位于松林庵的东侧,有大雄宝殿及几间僧寮用房,不过宝殿已经成为水泥制品厂的仓库。平日里,我们不敢去南山寺玩,传说那里闹过鬼且有常蛇虫出没。阿桂说过,他曾亲眼看到一条大蛇盘踞在大殿的屋梁上,那条大蛇有水桶那么粗。南山寺门前的广场上几乎全是小孩,一个个小爬虫似的乱窜。他们都在放小鞭炮,大鞭炮不敢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小鞭炮一闪一闪的,像星星散落在地上。

跟他们相比,我们已是小大人,所以不放鞭炮;再说了,我们兜里也没钱,压岁钱还不曾压在枕头底下呢。

女孩子怕鞭炮,冬梅他们一直躲在我们身后。我们只好大义凛然,挺着喂得饱饱的肚子以示勇敢。不过,万恶的“二瓜”还是出现了,还带着那几个喽啰。阿桂眼睛尖,早看到他们了,遂偷偷地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

显然,“二瓜”也看到我们了。他们的队伍里从来就没有女孩子,而我们的队伍里一直有女孩子,而且个个漂亮温柔又可爱,这就让“二瓜”十分恼火了。于是,他带着那几只喽啰,一边向我们走过来,一边将点燃的小鞭炮朝我们这里扔过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贴着我们的脚骤然响起。冬梅她们吓得乱喊乱叫的,春柳和秋荷拽住冬梅的衣服,冬梅拽住我的衣服。我浑身颤抖,但不是嫌冷或害怕的缘故。

阿桂腹中无词,啥也没说,举起砖头,阔步而前,对准“二瓜”,将砖头狠狠地砸在地上。砖头碎成数块,有一块碎砖比较的诡异,从地上反弹,正好击中“二瓜”的一根腿子。“二瓜”应声倒下,嗷嗷待哺。那几只喽啰一看大势不妙,忙扔下“二瓜”,一溜烟似地跑了。阿桂自知闯了大祸,问我咋办,我说赶紧撤退。于是众人赶紧撤退,也一溜烟地跑回暮春街。

暮春街上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冬梅很想让我送她们姐妹仨回家,我感觉到她的呼吸,离我那么的近,又那么的轻柔。不过,奇怪的是,天上却不见了月亮,先前我刚出来的时候,明明有月亮挂在天上。

将她们送回家后,我在黑暗中一路狂奔。我听不见远处的鞭炮声,但我听得见耳边的风声;我找不到那个月亮,但我能看清奔跑的方向。回到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却洋溢着一团温暖的白光,很像皎洁的月亮,更像冬梅的脸庞。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一轮明月,所以我常常仰望天空,与月对眸,邀月共茗,举樽同饮。

月亮是古代文人最钟情的意象,无数首古诗词以月亮为意象寄怀抒情。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月亮代表爱情、乡愁和心灵。但今天的人们似乎不太关注月亮了,甚至不愿意仰望天空,因为人世间的诱惑实在太多。再说,月亮只是一颗行星,上面没有桂树,没有月兔,更没有吴刚和嫦娥。所以,人们一旦知道了月亮的真相,也就丧失了丰富的想象和多情的诗意。人们追逐一切可吃、可摸、可玩、可贪的物质,欲念如同蛀虫一般吞噬着人们的灵魂。

我喜欢月亮的孤傲、静穆和清白,我曾多次独立于旷野或者幽巷或者高阁,仰望天空的月亮。

战国时期,月亮是庄子心中的道德象征,那种超然物外的意境,正是庄子清逸精神的冷峻表达。“朝暾夕月,一花一世界;落崖惊风,一叶一菩提。”庄子就像“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看守着这样的精神世界,甘愿享受孤独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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