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剑 || 暮投石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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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投石牌村》
作者｜ 张正剑（陕西）
中学时学过的课文，大都不记得了，只有因愤怒而感兴趣的杜甫的《石壕吏》至今还清楚记得：“……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尤其记得语文老师刘振哲在堂上讲解时我在下边的发誓：如果哪一天这狗官吏让我撞上，绝对不会饶了他！
原以为是聊发少年狂而已，没想到这机会还真是让我遇上了。
那是八年前我初来广州不久的一个傍晚，因为所在的报社搞装修，原先借宿的地方必须腾出。我就雇了一辆三轮车搬家。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东西，一个煤气罐和与之配套的气灶、一床被褥、一张席子，外加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和一只塑料水桶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三轮车在前面走着，我和女友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城中村的牌坊下。我看见牌楼上有“石牌”二字，不觉一愣，随口说：“跟石壕村”差一个字。女友懒得说话却也应付了一句，“放心吧，这里不会发生‘有吏夜捉人的’”。
“那也不见得。”我脱口说。我当然知道，这个时代是绝对不会有官吏像杜甫那个年代一样来抓人的，可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石壕吏》，就把自己当成了暮投石壕村的杜甫了。
“你敢打赌？”女友认真了。
“我傻呀？打赌我肯定输的。”我说。
三轮车穿过牌楼，很快就拐进了一个大巷子，缓慢地行进在坑坑洼洼的巷道上。车载很轻，但车夫踩车的样子故意很累，每踩一下都好像在说——赚你们这点钱不容易啊！
大约几分钟后，三轮车正要转拐另一个小巷子时，猛不丁冲出来一个穿制服的矮个子保安。车夫刹车不及，矮个子保安的裤脚被印上了一道清浅的泥土痕。车夫知错，痴憨一笑算是道歉，背上就挨了重重一击。待我看清那矮个保安子打车夫用的是橡皮棍时，立即上前赔上笑脸试图替车夫赔礼道歉——我想，我的笑未必不和车夫一样痴憨。矮个子保安并不领我的情，反而把手里的橡皮棍一晃，吓得我连连后退。
矮个子保安一伸手，像抓小鸡一样把车夫拉下了车子，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第二脚正要踢出时，腰间的对讲机响了。叽里呱啦的广东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正要上前再次替车夫赔礼道歉时，忽然看见好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保安从巷子的另一头过来，驱赶着几十个男男女女朝这边涌来。
矮个子保安晃着橡皮棍问我有没有暂住证。我说没来得及办但有记者证，保证不是坏人。矮个子保安并不查看我的记者证，上下把我打量了一遍，转身又踢了车夫一脚，说了声“滚”，就朝巷子里走去了。
我连忙上前扶起被踢倒在地的车夫，一起把三轮车挪到道边，给即将涌来的人群让路。少顷，矮个子保安举着橡皮棍带着那些男男女女朝我们走来，绕过我们的三轮车朝着大巷子走去，后边是另外几名保安的吆喝声，队伍很有点浩浩荡荡。
“快走，快走，待会儿又会有麻烦了。”车夫说。
我们急忙又上路。
我忍不住问车夫：“那保安的个头差不多小你一半儿，你怎么就那么怕他？”
车夫再次使出了好像很费力的劲儿踩了一下车子说：“你不怕，因为你是记者呀。我们这些人见了那些保安，那是老鼠遇到猫，逃命都来不及呢。好在你是记者，把他们吓住了。要不，我今天可惨了啊。”
“为什么呢？”女友忍不住抢在我前面问了一声。
“暂住证啊。没有暂住证就得被他们抓去。你们刚才看见被抓的那些人了吧，你们以为他们犯什么罪了呀？啥罪都没犯，就是没有暂住证。”
“没暂住证就这么严重？”我有点好奇了。
“就这么严重。把你关进收容所，等你的亲戚或者朋友送钱去才会放你。少则两三百，多则四五百。算我运气好，今天碰上你们是记者了。”
“记者怎么了，记者就可以不要暂住证吗？”我问。
“嗨，这些保安，狗仗人势，但他们哪里敢惹你们记者呀？惹急了，你们给他来个曝光，他们的饭碗就算砸了啊。”
我虽然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流浪记者，但也为这身份稍稍得意，同时也暗自思忖：记者还有这样的特权？
“那要是遇到没有亲戚和朋友的，没人去送钱怎么办？”女友也好奇起来。
“简单，”车夫轻松地踩了一下车子，“送去劳教啊！”
说话间，就到了我新租的房子门口。
我原来打算把东西卸车，让女友看着，我一个人搬几趟就够了。这样省钱。但车夫执意要帮忙搬进房间，我也不好拒绝。
付钱时，我问车夫多少钱。他说：“说好的五十块钱嘛。”
“那，你帮我搬运了啊。”
车夫说：“嗨，这是我自愿的，不收钱。按说，你们今天也帮了我，要不是你们的记者身份，我挨打了不算，说不定被抓去给关多久呢。搬运的钱就不要了，权当是我的感谢费。”说罢，两脚用力一踩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了。
回到房间，我没心思收拾东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生闷气。
杜甫的时候，官吏晚上在石壕村捉人，是为了“急应河阳役”，现在，保安晚上在石牌村捉人，是为了罚款创收。两个村一字之差，捉人的目的就有了质的区别，真他妈是时代不同了啊！
想到这儿，我把闷气朝女友发泄：“看见了吧，这就是活生生的‘有吏夜捉人’！”
“臭嘴，算你赢了！”女友气咻咻地说，好像那保安抓人是我为了赢她而故意安排的。
我就愈发得意了，愈发觉得自己像真正的杜甫了。我从地上跳起来，满屋子来回走着，口里就胡诌了：“暮投石牌村，遇保安抓人。男女一起抓，只为要罚金。保安一何怒，被抓一何苦……”
“行了行了！”女友打断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是侠士。你原来的侠义肝胆哪儿去了？车夫被欺负，那些外来人被欺负，你却什么能耐也没有。保安非法嚣张，肆意妄为，你什么能耐也没有。这会儿倒好，躲在屋子里充诗圣，臭酸不？”
被女友这么一噎，我什么也不敢说了。
呜呼，中学时就一直渴望的行侠仗义的机会来了，少年轻狂却早已离我远去！
后来，我为自己找了个理由聊作自慰——
当年的杜甫不也没站出来制止大呼小叫捉人的夜吏啊？不也没有去为哭哭泣泣苦不堪言的老妪打抱不平啊？他还不是眼睁睁看着那老妪被捉去“急应河阳役”了？
呜呼，文人也就这点能耐，发发臭酸气而已，哪朝哪代不一个样啊？
张正剑，陕西洛南人，常年客居在外，自由工作者，自由生活者，有三百多万字见诸各种报刊。现在浙江横店当群众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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