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全文约3600字,没有灰字。)❀在山中,总是很安静。日暮时分,阳光渐渐微弱,山色愈发朦胧。原本清澈的树林笼起薄雾,倒映一条蜿蜒的溪水。沿着它,旅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曲折萦回的山径中。浮云出岫,倦鸟归林,群峰投下沉默的影子,岚烟掩映伫立的苍松,在山崖与山崖交错的地方,阳光变得极其微弱,岩石的轮廓愈加模糊,好像将要即刻融入暮色,几乎看不清它们的形状。就在这时,风声传来——先是低昂的“呜——”声,来自山风穿过逼仄的峡谷;接着是错综的“哗——”声,来自倾倒的林木;再接着,涛声阵阵,洪波涌起,分不清声音来自水浪还是松林。旅人裹紧蓑衣,加快步伐,他忌惮一场山雨随之而来;驭牛的牧童则欣然举起斗笠,即将穿过篱门回到家中。溪满风萧瑟,万木影苍苍;旅人愁暮雨,何时到故乡。❀ ——它是漫长历史留下的吉光片羽,是中国的蒙娜丽莎。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82号街,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库房中,静静沉睡着一幅来自中国的古老山水——《溪岸图》。唐宋山水的珍贵遗存中,这幅画作显然不如台北故宫《溪山行旅图》那样闻名,也不如北京故宫《千里江山图》璀璨夺目,甚至不为许多人所知,但凡是瞻仰过它的人,无不被它的古雅所撼动。五代·董源《溪岸图》《溪岸图》,2.2米高的恢弘巨制,它拥有现存唐宋画迹中最高的尺幅,创作于画史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它一直被视作五代巨匠董源(约900-962)的杰作,却与现存董氏画迹风格迥别;由宋至今,它流传千年,跌宕曲折,见证无数变迁与沉浮,最终流寓海外,寄身他乡。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97年,《溪岸图》入藏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当日,纽约时报罕见地于头版刊印《溪岸图》,视其作为海外现藏中国书画中最卓越的画作,誉为“中国的蒙娜丽莎”。消息刊发不久,来自各国学者的讨论接踵而至,有人质疑《溪岸图》的真伪,也有人急于为其正名,继而发展为20世纪最著名的一次学界辩论。种种传奇,种种猜测,种种辩论,为《溪岸图》戴上神秘面纱,身世至今扑朔迷离。而纵使身处疑云之中,它亦放射出最迷人的光芒——来自玄奥的墨气、浩渺的群峰、以及那个古老久远而又令人向往的时代。❀1.「巨障」 《溪岸图》的画幅之高,超越《雪竹图》与《乔松平远图》,位列传世唐宋画作之最。如果将它的全幅展开,会呈现一件3.4米的巨制,赫然俯视瞻仰它的众人。面对如此巨大的画作,观者的第一感受往往是雄伟——尚且不用体会内容,画面尺寸带来的冲击首先会震撼心灵。陈列中的《溪岸图》唐宋时期,古人对世界的认识尚且朦胧,山水被视作造化的典范,具有某种神性。为了表达心中敬仰,画师们力图在画面中创造出自然山水的磅礴气势,为此必须描绘宏大的画面,以使观者更直观地感到崇高。因此,山水被描绘在寺观、殿堂的墙壁之上,作为殿宇的重要装饰。屋内原本用于划分建筑空间的屏风,也由此成为拓展山水空间的屏幕。人们坐在屏风下时,能借绘画神游山水之间,寄托对林泉的向往。五代·王齐翰《勘书图》《溪岸图》即是这样——它原本是一幅巨大的屏风,大约是三联屏中的左屏。由此可以想象,画面中旅人跋涉的小径应当还有很长的延伸,而水阁中的高士亦应当眺望一片更开阔的水面。当然,这些都未能影响整幅画作完备的气韵。为了使观者沉浸于画面之中,《溪岸图》必须营造出足够深远的空间,亦为此运用了迂回的“之”字形构图——首先,近景的树木与坡陀向左升起,将观者的视线引向左侧;随后,再沿着水际向右倾斜的山崖,导向右侧的水阁与村落;接着,一排屋舍之后,山崖犹如海浪般高高涌起,长而有力的弧线彼此交错,通过山与山的层叠强调纵深;再接着,这些弧线在山脚汇聚,形成蜿蜒的山径,曲折萦回连通遥远的溪流,最终将观者引入画面的最深处。——在那里,一片迷蒙的墨色中,远峰被藏入雾霭,模糊了虚与实的界线,画面仿佛变得透明;林木被分为小小的几簇,排列在溪畔的坡地上,反衬出远山的高大。纵览全幅,缥缈的云岚下,群峰错综堆叠在画面中部,纷至交错、向左倾倒;但它们并未显拥挤——这源于左右的飞瀑与山径纵向划分了层次,山脚开阔的水域亦横向释放出空间;画面也未偏离重心——为了均衡群山左倾的动势,右侧山壁高耸入云,形成巨大的“V”字形峡谷,稳定画面的结构。这些别具匠心的构图设计,为紧凑的画面赋予丰富的变化。至此,通过造型的引导——山的形态与焦点的布置;氛围的烘托——明朗的近景、丰富的中景与缥缈的远景;以及物象的暗示——旅人的方向、高士的视线、溪流的走向,三者共同创造出深远而连贯的空间感,成就这幅巨作的撼人气魄。2.「墨气」为画面营造出玄妙之感的,是山水间涌动的墨气。由于毛笔的特性,好的画师笔下必然会磨练出好的线条。《溪岸图》中线条亦水准极高:树干结实圆稳,屋宇劲拔娟细,水波轻盈流畅——但是真正支撑起整幅画面的元素,是深奥氤氲的墨色。如果说:线条能最直观地描绘造型、展示技法的高超,例如吴道子、李公麟的白描;那么墨色则擅于烘托气氛、营造意境、体现情思的微妙。 仔细端详《溪岸图》:山石边际的界线仿若游丝漏痕,几不可寻。画家用极淡的笔迹勾勒轮廓,再用渲染与叠压区分阴阳向背,以此构造出复杂而又真实的山峦。这些朦胧的墨迹与水波、林木明朗的线条重叠交汇,两种不同的质感之间,水与墨微妙融合,产生出独特的韵味。愈向上观察,《溪岸图》墨色的变化愈发丰富:山崖与山崖之间烘染出深邃的峡谷,突破唐人单纯用线条勾勒赋彩的单调感,拉开山与山的距离,形成更加可信的空间透视;峰峦的顶部则逐渐隐去,与松林一同出没茫茫雾霭之中,使人不知其高远,继而暗示峰峦的巍峨。最绝妙的则是远景。沿着山谷间蜿蜒的溪流,画面缓缓步入虚无,烟云之中,山影若隐若现——那些朦胧的树影将远山衬托得无比高大,萦回的水流又暗示它极尽遥远,在这里,观者仿佛置身其间,刚刚沿着逼仄的山径,穿越屏障般的山岭,蓦然迈入一片新的领域,空气湿润、目光辽阔、场景虚幻。这些自然而不经意的墨色,被比董源更早的五代宗匠荆浩(858-约923)谓为“隐迹立形”,即:尽力隐去刻意的笔迹,追求浑然天成的意境。很难相信,在水墨山水尚现不久的五代,画师已然拥有如此高超的墨法,足以描绘出宛如幻境的画面,犹如阿蒂尔·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的诗歌——虚幻迷离、变化莫测,将观者引入迷思。3.「归隐」同样值得一提的,是画作古雅神秘的主题。作为流传千年的古老杰作,《溪岸图》曾有过许多名字,“溪岸”这个词,是上世纪70年代谢稚柳先生依据画中场景定下的。事实上,它真正的主题源于水阁中怡然眺望的高士——这是一幅“溪山高隐”。中国文化始终在“仕”与“隐”之间转换,归隐林泉,遁入丘壑,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人的本能即是寻找归宿。应和这一主题,画家描绘了近乎完美的场景:山林毓秀,云烟万态,浩荡森严,众美咸集。画中,倾斜的树木示意晚风袭来,水面掀起细密的波澜,高士悠闲地坐在水阁里,微微欠身向远处眺望。他的目光穿越水面,一直延伸向未知的画外;他的家园之上,山峰巍峨耸峙,雾霭幻灭迷离。《溪岸图》生动的自然之景,成为早期宋画的标志性画风。虽然与西方绘画相同,宋画也要经过大量写生作为创作基础——但是与将写生稿精确细致地描绘在画布上不同,宋人的秘诀在于运用巧妙的构思,提炼、筛选、组合实景,将其重构成想象中的画面,以此超越形貌、追求神韵。这也解释了为何宋画中的细节往往予人写实的印象,而画面整体又显得神隽超脱,比真实更加迷人。 这种超前的绘画方式,被荆浩称为“求真”,使一千年前的中国画师得以捕捉自然的真谛,沟通观者的心灵。面对它们,观者感受到的是“一片山水”——而非“一张山水的图像”。画中丰富的细节、密致的笔触令人觉得真实,而山水树石之间的有机组合,又使人畅然幻想置身其中——似乎能感到风的吹拂,看见云天的变幻,听见泠泠水声。它不是描述:这是一座山、那里是一棵树;而是唤起观者对美好瞬间的回忆、或是对林泉丘壑的期盼。此时此刻,高士作为一个文学性角色,为欣赏提供了更直接的选择。他仿佛画面的主人公,供观者代入其中,去往早已准备好的场所中体会山水。他被画在并不显要的位置,以免被一眼看见消减趣味;而溪石、山脊与小径又皆指向于他,观者的视线只要跟随画面移动,总会发现他的身影。关于《溪岸图》的布置,容易使人联想起北宋郭熙(约1000-1087)《林泉高致》中所言:“谓山水有可行者、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行、望、游、居,既是人欣赏山水的方式,也隐喻人生的状态——或像旅人般跋涉,或高士般眺望,不同的心境总能在山水中找到相应的投影,而宋人的伟大,正在于搜寻这些投影,时刻提醒喧嚣中的人们: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繁华落尽后,还要有一块天地,安放自己的身心。❀行文至此,在避开关于具体作者与确切时代的前提之下,《溪岸图》的风格特征大约可以归纳为三点:巨障、墨气、自然主义。下一节中我们将继续沿着这三条线索,寻找《溪岸图》在历史中的位置,考证它所处的时代,寻找它的源与流。(下节更新:《溪岸图》的源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