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如果写了散文,那这些文字,一定出自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是为记。
我为什么写
——散文小说集《落花兮有槐》序言
古旧的西风顺着低洼不平的路隙,弯弯曲曲,扭扭捏捏,掠一身光腚娃的尿骚,逗一把乘凉人的安详。风语隐晦,告诉我,这里是东营市利津县盐窝镇洋江村。我点点头,风便兀自跑了,像偷了谁家的东西,地上卷起的树叶坷垃,就是它仓皇逃窜的明证。不用它说我便知道,这个小小村落。因为我在它吹过的低洼不平的路隙中,听着撺掇不息的风语慢慢长大。和我一起呼吸的,除却我的家人,还有五奶、六爷、九奶、十爷、杨老师、盖孩子、狗蛋大爷……他们的“家”就在我童年的隔壁,从我记事起,他们便于洋江春秋留迹。我相熟他们,他们也乐意逗笑我,他们没有理由地和我一起听着风语、寻着牛叫,日出日落中恬静怡人。后来我渐渐知道,生而不仅活,生且均有命。命即生老病死,往复循环,谁也逃不掉,无论将相王侯或白衣布丁。当我的胡须开始像纳鞋底的锥子反抗肉皮时,当我背离故土南下津城时,蓦然回首,他们个个如剥离的树皮或风干的榆叶,纷纷钻向村北盐碱地里,拱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堆,任我如何敲门问候,任我与其再且相熟,他们已永远没了应答。更令我仓促不安的,是年关返乡时,那愈来愈陌生了的洋江。最近一次,我载着父亲开车进村时几近迷路。这些熟悉的人、热闹的景逐渐被岁月无情吞噬,我曾快乐的精神家园开始走向无底荒芜。我像一个寻不到家门的失忆人,像一个找不到出路的迷路人,像一个虽漫步在蓝天白云下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焦虑人。如果回不去洋江,生命便忽然如雪片,随风飘荡,杳无踪迹。我便努力地寻找自己。我喜欢沿着那陈旧的思绪走回去,磕磕绊绊,步履蹒跚,去寻那青草间的肥虫,去吃那待字闺中的花果,去逗那失去羽翅的鸟雀——我以为我可以看见以前的自己了,便开始心生得意,扑将过去,却被无形阻挡,将我狼狈弹回,且跌得鼻青脸肿。嘲讽接着袭来,是那古旧的西风,顺着低洼不平的路隙,弯弯曲曲,扭扭捏捏。它依然是它,来得痛痛快快、潇潇洒洒;可我却早不是我,那无情阻挡我的无形,显然已经显出形状,是一排没有进口的墙,冷冷冰冰,坚硬似铁。厚道安详的洋江及故人,就在墙的那侧——风语在我耳畔缠绵。但任凭我在思绪中祈祷叩首,那无形始终不露声色不动黑白。我在这无形之墙另一侧,不敢细看,不敢试问,不敢追寻。那日出日落的作息没变,那黑白交错的昼时没变,那不苟言笑的生计没变,那侧应是我依旧熟悉的洋江;但我生命年轮转动不息,那洋江生命纹理屡长不止,枯黄了院落,枯竭了江流,枯皱了脉搏——那侧又何尝是我熟悉了的洋江?如果岁月抽去它的子子孙孙,折磨得它遍体伤痕,它却不反抗无愤怒,一直是忍让,一直是自怜,我于这无形之下,究竟可做点什么?我的肉体冲不破这墙壁,我便祈求我的思绪,求它亲近洋江、聆听洋江,我的心便颤抖不止。见它每次回来像出海的渔网一样打捞起满满琐碎记忆,尽管模糊,尽管斑驳,却是我于无形之中没有钥匙的钥匙,是我无法拒绝的诱惑。当这些琐碎记忆沾染了再生魔力,露出多彩希望时,恨爱已经消融,死亡变得温暖。我的体验汩汩流出,需要借助外力,抑或是我苦苦寻找的钥匙,外化为生命寓言,令无形开始有形、有温度、有质感,这墙体便触摸可破,让我借着思绪钻进去,希冀看到它残存的奄奄一息的弹丸的肢体。它用洋江湾旁那颗古槐的根茎修磨而成,粗粗地如那铁锹木柄。清晨,就在那棵古槐下,我提着木笔,看见一个个熟悉的人们沿湾走去,留下高低不齐的背影。我将木笔蘸满湾水,水滴淌在地上。我顺着那些远去的开始模糊起来的背影,在地上描摹着他们的行动和说笑,泥土上的图案便渐渐成为人迹,定格成了某一处无言的片段。”这支“木笔”,自然不是它们重生的灵丹妙药,却是我缅怀故人的香炉酒盅。所以,我怀着起伏心情一篇一篇将他们写下来,定格、物化。看着我的文字,我仿佛遇见了那些离世的一个个亲人。愿仁慈宽厚的地母啊,愿我的故乡亲人在你怀里得到永生!
作者简介:杨连峰,山东利津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现供职于省直机关。业余创作小说和散文,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风筝都》及地方日报等报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