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隐记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六百一十九期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619期

别忘了啊,那些人、那些事。

别忘了啊。

  雪隐记

文字 | 雪小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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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被读者叫“雪仙”,说活成了陆地仙人。哪有什么仙人?不过就是过成了自己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有一段时间总想去山上隐居一段时间,也总是想想而已。因为一直忙忙碌碌,出差、讲座、写作……总之,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

后来,疫情发生了。

整个世界像按下了暂停键——整整三个月,我几乎没有出门,小区物业每天送菜、米、面、油,放在门口,风雪中看见空旷的小区没有了人气,只有麻雀不慌不忙地散步。

三个月没有下楼,也不怎么洗脸,更不用照镜子。有时在微信里和朋友讨论疫情,公众号的工作也在微信里完成,每天临《张猛龙帖》,厚厚的一大堆纸堆在角落里。

好像冬天过不完了似的。庚子年的除夕到三月末,一直感觉莫名的寒冷,疫情改变了太多人的生活,想起时心里是痛的,不想一一赘述。

小区解封后我第一次照了镜子,吓了一跳——镜子中是一个憔悴无力的中年女人,鬓边有白发,眼袋很重,眼睛也没有了神采,上了体重秤,重了十五斤,当下觉得万念俱灰。在木地板上走了三圈,又茫然地逗逗猫,也不知道自言自语了什么,开始整理东西,准备上山上住一段日子。

朋友的房子在郊区的山上,四月,已满山花开,她告诉我密码,我便带着猫出发了。

之前看朋友在终南山、九华山和安徽查济古镇隐居,一直羡慕不已。

我带了花籽、草籽,是朱胜萱老师让大哥从云南寄给我的。朱老师是建筑设计师,是上海世博公园及园区景观的主设计师,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到莫干山开了第一家民宿,他那并不魁梧的身躯却让人感到包含着无尽的动力。

四月初的山上还稍微有点儿冷,但花开得漫山遍野。迎春、杏花、桃花、玉兰……我被花开的气势吓住了,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房子有日本侘寂之风,深色调的老泥墙,几件上百年的老家具,器物皆是有了包浆的老物件。炭火煮茶,炉子是日本的老炉,核桃炭,壶是日本淘来的老铁壶。屋内的光线暗,是中年人那种不张扬的光。暖暖的色调,猫卧在我脚下打呼噜,裹了新西兰的羊毛毯,听着老曲老调,有时会慢慢睡着。

早晨是被鸟叫惊醒的,因为太过安静,鸟叫显得格外湿润而翠绿,哦,还有风声,有几只野鸡,也在早晨打鸣。

起来先去山里散步,去看野花。看到清泉石上流,看到松下落了松子,偶尔有松鼠跳过去,有时我会拣很多松果回来,摆在茶席上。

早晨多数时候加了牛奶煮上粥,有时加红豆、绿豆、红枣、麦片,看心情。山上小野果子多,便慢慢摘来加上冰糖慢慢熬做成果酱。

朋友决定在后院种一棵松,“ 我看日本人每家每户都有松。”

我说,“是呀,还有枫。”

“ 那就前院种一棵枫树。”

于是种了一棵老松。

于是种了一棵红枫。

松下有两块老磨盘,我便坐在那里听松涛喝老茶。

枫树种在了前院,黑色的门,很日本,又映衬着几枝野竹子,简直妙不可言。

我们去山里挖竹笋,炒来吃,又挖来小竹子种成篱笆,几场春雨后就郁郁葱葱了。茂林修竹,我又开始种无尽夏、菖蒲、牡丹、芍药、玉簪,看着它们一点点抽出枝芽、长出叶子、开花,像看着自己孩子长大。

从山上拣来了石磨和石臼,种了莲花和铜钱草,很快就长疯了。

爬山虎慢慢爬上二楼窗子,绿荫荫的,手冲咖啡的香味弥漫了上来,我开始临旧帖、古画,翻到颜真卿一张旧帖,最后四个字是:情深惘然。内心轰轰烈烈的,总有一个时刻,时光在努力提醒:别忘了啊,那些人、那些事,别忘了啊。

黄昏后去山上散步,明月松间照,看到月亮慢慢升上来。宽大的袍子扫着林间草木,发出细碎迷人的声音,星空像离得近了,仿佛伸手可及。总是会想起王维,他晚年在终南山隐居,然后写下: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倒是我此时的心境,唯有觉得此时的松间、明月、溪水最好。

偶尔也去山上寺庙坐一坐,和老僧讨杯闲茶、素面吃。寺庙总有几百年了,破败不堪,但风骨和腔调是在的。晨钟暮鼓里,总在廊下听雨,偶尔有野猫同坐,彼此看一眼,都不惊扰对方。

偶尔去半山看一棵老松,它总有千年了吧,就长在悬崖边,那种挺拔的傲骨和孤独,是隐士独有的味道。

提着筐去山下采买,山民兜售柴鸡蛋、野菜、山货。半路上会采一把花,插在拾来的瓦当里。

开始种菜了。

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整天和泥土在一起,浑身是新鲜的土味。

种了韭菜、小油菜、茴香、玉米、豆角、花生、红薯、黄瓜、小番茄、小葱……还有茄子、辣椒。

这是我第一次种菜,我半夜爬起来去看它们,默默等它们发芽。

小小的种子长成各种各样的蔬菜和瓜果时,我真是惊喜又甜蜜。

吃到自己种的蔬菜,韭菜包了饺子,里面放了虾皮、鸡蛋、木耳。有时也做包子,不用安琪酵母,用老面发酵,然后放碱,这个过程太迷人了。

在后院里垒起锅灶开始用柴火做饭,蒸馒头、烙饼、烙馍。

开始各种迷人的腌制。

菜太多了,只能都腌上,泡菜坛子总共有十来个,腌黄瓜、腌萝卜、腌雪里蕻、腌茄子。

还养了几只鸡几只鸭,我的猫开始和它们玩耍,我有时带它们去溪边散步看黄昏。

算了算,还少一只狗。

算了算,山上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也几乎没有手机,居然过得像在桃花源。

山下友人写信来,又收到了散发墨香的信,像回到了古代。

每天忙忙碌碌又天黑了,然后计划着明天看什么花种什么菜。

不知不觉五月了,月季、芍药、无尽夏、牡丹都疯狂地开了。“一春无事看花忙”,朋友说:“你是一生无事看花忙。”

有半年没有再写文章,大多数时间种花种菜种春风,听戏喝茶腌咸菜,隔几日去古寺看松,隔几日去山下赶集。

朋友吃完我包的饺子又抽起了烟,她说:“活神仙呢。”

活神仙,神仙腌菜吗?我不知道;神仙泡青梅酒吗?我不知道。

摘了青梅,开始泡酒。

青梅洗净,放坛子里,加老冰糖,加白酒,然后封上盖子,我给这酒起名:“雪仙”,准备我生日那天打开。我生日是在秋天,经过三个月的发酵,肯定是坛好酒。裁了红纸,用毛笔写了古意的字,贴在了坛子上,上面的日期是2020年5月28日。

越来越觉得无事常相见是天大的福报,你闲来我无事,就松下闲坐坐,喝杯清茶。大概因为看了人生太多无常、离散、因缘聚集,珍惜和每一个人在一起的每一秒,人生海海,也许转身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这一秒,和老友对坐,说天气、喝茶、腌菜、看花、听松涛,说说中年,当下,即是永恒,这一秒,便是永远。

我给自己住的屋子起名“雪隐”,给小茶室起名“雪问松”。

最喜欢下雨天。

茅草屋落下雨滴,美极了。抱着猫去廊下听雨,适合喝一款放了几十年的老岩茶,听一曲故人调,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临了半夜古帖,听了半夜雨声。

于是极喜欢应景的两句诗:

明月别枝惊鹊,

清风半夜鸣蝉。

一进五月,开始有青蛙叫和蝉鸣,采摘青杏做了杏酱、杏脯,反复写陶渊明的《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恰好是我此时中年的心境。

此时当下最好,知天命之年,松下做个闲人,可读书、啜茶、看画、闻香。

山居日常才是禅意。桑葚熟了,加牛奶做了奶昔,猫趴在我怀里打呼噜,一边摸它一边临帖,写下:对酒不觉暝花落。

转眼是小满节气。

小满未满,人生适意,得之八九,已是尽欢。

人生不过是饥来餐饭倦来眠,每一秒都过得尽力有光泽,就是好人生了。

知道松风且停云,知道赏雪听松涛,这个停字,是人生的奖赏。

而我也愿意一生保持对美的这份敏感,哪怕它让我略显孤寂,我恰好喜欢这份和人保持适当距离的疏离感,亲密有间,各美其美,多好。

艺术让人生动、立体、开阔,灵魂的不安让我们有说不清的神秘和莫名其妙。

我在廊下听雨,想你和想自己一样多。

老友上山找我喝茶聊天吃饺子。

在松下、花下喝茶听戏,偶尔滔滔不绝,偶尔相视一笑,偶尔沉默是金。

真正的同类大概是三观一样,审美高度差不多,精神强度、高度在同一条线上,能互相点燃、照亮,而且互相不遮掩光芒,更多意义上,她们是彼此灵魂的建设者和灌溉者,以及明亮的提醒。

每次谈话提供更多磁场的碰撞,不计较、不迷茫,明心见性,彼此提供更有能量的气场,往前走,看见光、力量、方向。

我们两个人在松下坐了一夜,喝了半夜茶、半夜酒。

月亮升了上来,明月松间照,清风吹过来,清风半夜鸣蝉。

作者简介

雪 小 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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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跨界艺术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代表作:《少年雪白》《惜君如常》《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风物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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