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春风不相识【06同题·小说】
春风不相识
文/蘑菇
每个春天都很难熬。
张纯大口大口吞咽着冰淇淋,冰凉、刺骨,从口腔到肠胃,可就是到不了燥热的小腹。有一股火,煎熬着她,烦躁,不耐烦,以及难以名状的空虚。
冰淇淋的空盒和外卖的小票胡乱堆在脚边,她哆嗦着把睡衣裹得更紧,却突然想起拿外卖时手指和外卖小哥的碰触,一股轻微的颤栗的快感从脚底直达头顶,她有些眩晕。
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也只有几天,忍一忍,吃些冰凉的东西也就过去了,可春天好像有股魔力,把情绪放大,把失落坐实,满脑子都是赵忠祥老师慈祥的声音:“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交配 的季节!”
这几日连鼻腔也是亢奋的,紧闭着的房门外,烟草的味道,男人的汗味,甚至什么都没有,一阵风都会带来荷尔蒙的刺激。单身久了,难免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也许是年纪到了,往年看几部电影读几本言情就能排遣掉的寂寞,这一次却怎么也赶不走。
把堆积在脚下的外卖盒踢到一旁,张纯起身在被褥凌乱的床上翻找手机。宽大的双人床只摆着孤零零的一个枕头,掀开,几根黑发两三个皮筋。灰褐色的被子还保持着她从里面爬出来时的样子,像一条战壕,她从里面掏出了内衣、袜子,以及两三个易拉罐,依旧没手机。找得烦躁,抓住被角狠狠掀开,被子上的杂物噼里啪啦的掉到地上,纸巾、遥控器、几本书,还有一支口红。
口红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记得上一次化妆打扮大概是半年前的盛夏。真是奇怪居然会有支口红出现在她的床榻上,稀奇程度堪比此时会从她被窝里钻出个裸男。她弯腰捡起口红,顺便捡起安静躺在拖鞋里面的手机,转身坐到梳妆台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梳妆台很乱,没几样化妆品却堆满了空的易拉罐和吃了一半的薯片,镜子也很脏,朦朦胧胧,看得不是很清楚,张纯却觉得刚刚好,太清楚了会看到细细的皱纹,看不到就当它不存在。
她把桌上的杂物一股脑推到地下,镜子里不再只有她苍白的脸庞,细细的脖颈和消瘦的肩膀也出现在里面,像一张标准的证件照。
她的身材算不得好,尤其是肩膀,哪怕加了垫肩也不是平直的,若是从前还能算削肩柳腰身材婀娜,可按照如今的审美,没胸没屁股,撑不起来。脸和身子一样寡淡,淡眉淡眼,微微下垂的眉梢,微微上挑的细长的眼角,薄薄的,苍白的唇。只有鼻梁是挺拔的,娇小的,微微上翘的鼻头上淡淡几个雀斑,像是刚刚出了一层薄汗,惹人怜惜。
嘴唇太薄,口红涂上去后晕出了许多,无端有了些饱满的感觉,涂得不好,边缘不够平滑,她用指腹擦掉多余的部分,慢慢的擦拭变成了抚摸,她摸着自己的嘴角想不起来上一次接吻是在多久之前。那股燥热又突然袭来,她把手里的口红狠狠丢向镜子,拽出几张纸巾恶狠狠地擦着红唇。带着油脂的殷红让白的纸巾染上了鲜血的狠厉,可她的唇依旧红润,大力的擦拭和用力的亲吻一样有让嘴唇嫣红的能力。
她无力地仰面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细长的眼角滑到鬓角再汇集到耳蜗里,冰凉得像万年寒泉。并没有悲伤的情绪,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自顾自的流淌,张纯还有心思琢磨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约个人打发这无望的漫长的春夜。
捡过手机,划开,联系人寥寥无几,男人更是少得可怜。她一个个看过去,有三个电话没有姓名却被置顶,只有张纯知道那些火星符号代表着什么。
那是她爱过的三个男人,在不同的年龄不合时宜的爱过不该爱的人。秃顶的老头头像是她中学时代的老师。那是她的初恋,刻骨铭心,无疾而终,甚至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有个少女曾把一腔柔情全寄托给了清风明月。
第一次春梦,所有的一切都很模糊,没有场景,没有色彩,只有白的衬衫,黑框的眼镜以及梦里也真实到让她无法呼吸的熟悉的气息。她知道那就是老师,他面目模糊,俯身向她吻来,嘴里说着:“林黛玉的样子大概很接近张纯的样子吧,有一种古典美。”这是讲《林黛玉进贾府》那篇课文时老师说过的话,他可能已经忘记,他可能在每一届学生里都能找出一个类似的模样把课本上的形象具象了讲述给学生,可张纯记了一辈子。
她是个腼腆内向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女孩,她的青春像她寡淡的五官,不惊艳,不叛逆,唯有梦里的吻是整个青春期唯一的亮色。无人知晓的暗恋她倾注了全部的情感,以至于成年后每一个交往的男人都有几分老师的模样,无一例外的瘦削,都有着分明的坚毅的面部线条,和深邃的一眼望不到底的眼睛。
她很想拨通这个从没拨打过的电话,在这个躁动的春夜,补上梦里缺了的拥抱。哪怕他已经像图片一样秃了顶,白了头,鸡皮鹤发垂垂老矣。难以压抑的空虚感源头就在他那里,他甚至只要摸摸她的头顶就足以让她平静,安宁。然而她不能。
手指划向第二个没有姓名的电话号码,标识是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他其实没那么小,早就成年,用这个头像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世界就是这样,谁都没有能力反抗,“十八新娘八十郎”或许能成佳话,比如杨振宁,但她和他之间却是天堑,用道德把她紧紧束缚在原地,进不能,退不舍。
年轻的孩子总是甜美的,他甜甜的叫她姐姐,她会假装板着脸说:“叫阿姨,没大没小的!”可总会忍不住宠溺他,他做错的报表她加班给他改好,他打错了的文件她主动对领导说:“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下次不会。”至于多带一份早点,多带几个小菜,她权当是举手之劳。原本空旷冷清的办公室因多了一个年轻人多了几分烟火气。
都是很安静的人,没有工作的时候她看书,他玩手游,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地下,隔着两个巨大的电脑屏幕也能觉得岁月静好。原本是没有旖念的,年龄差也不会给人遐想的空间,他叫她姐,她便真的把他当弟弟疼爱。那么孤单多个亲人也是好的。
平淡的一年飞快过去,又到了年会。张纯最不喜欢和同事应酬,唯有年会,说什么也避不开。酒过三巡,脑满肠肥的主任被酒精和恭维声灌得烂醉,他的酒糟鼻像一颗刚出土的水萝卜,圆润通红,他的大肚腩隔着一个座椅重重的压在张纯的手臂上。他喷着带着浓重酒精味的鼻息,像一条恶龙,不怀好意的将一满杯白酒递到张纯嘴边:“小张啊,都说你是林妹妹,风吹不得雨打不得,我还就不信了,来,大过节的,别扫兴,把这杯酒干了,陪我跳个舞!”
张纯趔趄着身子躲避着越靠越近越来越有压迫感的肚腩,酒臭加口臭让她忍不住作呕。她没有接过酒杯,皱着眉头转过脸去,恰好看到玻璃上的自己。夜很黑,落地窗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记录着她的不堪,她的脸惨白如纸,单薄的身体像一张被拉弯的弓,最大程度的远离主任。她觉得很难堪,有被轻薄和小觑的愤怒,耻辱感慢慢袭上心头,她咬牙推开酒杯,酒水洒了主任一身。主任被别的同事拉走,嘴里骂骂咧咧的话语却留了下来:“装什么纯,三十多的离婚女人,谁知道背地里什么破烂样......”
她攥着拳,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紧咬着的牙根让下颚多出了不该有的棱角,她就那么站着,不知道该坐下来还是一走了之。
他牵了牵她的衣角,示意她坐下来,她看看周围的同事再看看他,有人同情,有人戏谑,有人恨不得端出瓜子好好看戏,唯有他,没有表情的面孔,没有情绪的眼眸。
元旦假期后主任没来上班,据说年会结束被人打了,再见时已过了大半个月,嘴角的淤青还在。张纯的心情格外愉悦,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起来。他像个考了满分的孩子得意的说:“我干的,监控没拍到!”
他咧着嘴笑的时候牙齿白得晃眼,张纯的心漏了一拍,她想肯定是因为担心,小孩子太冲动,万一被发现可怎么得了。
后来岁月依旧,却有了许多细微的不一样。当某天他拿起张纯用过的筷子夹起被咬了一半的肉丸放进嘴里时,张纯像被雷电击中,那些曾经的似有似无的不经意的亲昵举动如潮水一般从记忆里涌了出来。从面对面隔着一两米的距离传阅到肩并肩看同一份文件,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从一前一后离开办公室到一起进电梯,一起出大楼,再到加班后他送她回去,似乎也是不知不觉;她带的饭盒里越来越多他喜欢的荤菜也出现得风轻云淡;她的手机里他发来的消息越攒越多,深夜里她捧着手机笑得像个白痴......
她清醒过来,一把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筷子,收起饭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当天便申请换了部门,那是个被边缘化的小部门,她自甘退到二线,单位里的人自然是高兴的,她也高兴,在这里不会和他有工作往来,小孩子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的消息她再也没回复过,她自然不会拨出这个电话,可看着烂熟于心的号码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痛,“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她总是这么不合时宜,少女时期的心痛和如今的不舍遥相呼应。
不,也有过恰逢其时,第三个头像,是个公文包,那是她的前夫。合适的年纪遇到合适的人,他让她从女孩变成女人,恋爱、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惜他俩只完成了前两步。相恋三年结婚十年,抵不过不能生育的遗憾。在前婆婆的眼泪里他俩离婚了,在前婆婆满足的笑容里他娶新妇生麟儿,日子过得很是圆满。
她不恨他,原本是她耽误了他,有些错能改正已是万幸,深爱过的人能幸福她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即便最难熬的春日她也不愿去回想他俩的过往。留着这个号码不过是给那十几年青春一个存在的依据,即便马上就会死去她也不会拨打这个号码。
张纯的世界就这么小,她的人生更像一块土地,贫瘠的,荒芜的土地,有人在初春播撒了初恋的种子,却因为节气太早并不能生根发芽,有人在盛夏辛勤耕耘,热情和汗水没能换回该有的硕果,有人想在晚秋栽棵树,可土壤已经冻结,连半点生机都没有留下。
所以,春天并不是所有人都期盼的春天,张纯只能用冰凉的冰淇淋把自己冷冻,等着真正的冬天随着岁月降临!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