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颖：坐看故人归【03同题·非虚构】
坐看故人归
文/ 陈 颖
2005年的春天，我奉父亲之命，代表全家去兴国县茶园乡教富村看望李才莲烈士遗孀迟煜华奶奶。
七十年来，她独自守望，等待参加革命的丈夫，殊不知丈夫早已牺牲。一份仅仅十天的婚姻，却是多年不变的担当。从青丝变白发、中年变耄耋，不变的是煜华奶奶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以及对革命成功的信念。她把背影熨成了无数革命者的前沿阵地。
与池煜华奶奶曾经的坚守一样，当年爷爷参加抗日战争，生死渺茫毫无音讯的情况下，奶奶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幸运的是九年后最终迎来爷爷捷报。
走进村口，找到村委会干部说明来意，他们派人带我来到池煜华奶奶的家。
远望屋后的山间，如云的梨花正在盛开，霏霏如雪素洁淡雅。这座低矮的房屋，已经很是破旧，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房屋前的路口，一条黄狗坐在老人旁边，望着远方。据陪同的邢大姐介绍，村委会免费为华奶奶修建了一栋二层小楼，但她始终不肯搬走，担心丈夫回来找不到回家的路。
来到华奶奶近前，她的手里紧紧抱着一面镜子，背面的涂层基本上都磨光了，正面也不少划痕残缺，一如那既往的岁月时光。
“华奶奶，您好。”奶奶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尽管已经九十多岁高龄，但听力还不错，那双眼睛里依然还有一些清澈，充满着某种动人的星辉，这也许就是爱的力量。
放下手里的东西，扶着华奶奶进门，我发现她家的门坎竟然有个大缺口，呈V字型。邢大姐告诉我，那是华奶奶每天站在门槛上望远，天长日久，这厚厚的杉木门坎慢慢凹陷了。一同凹陷的还有她曾经青春的背影。
环顾四周，华奶奶住的土房子低矮、潮湿、黑暗，还算整洁。但家徒四壁的墙上，显著位置地方工工整整贴着十多张奖状：土改积极分子、养猪模范、三八红旗手等。我用手摸了摸奖状，虽然年代久远，上面却丝毫没有沾上任何尘土。邢大姐告诉我，华奶奶每天都要擦拭一遍这些奖状，视若珍宝。
我怀着崇敬之情拉着华奶奶的手，她的兴国口音很重，且有些含混不清。我需要努力辨听才知道，她说自己在家里奉养老人的同时，读书识字，坚持写日记。与此同时，还担任了区苏维埃妇女部长，多次掩护红军地下活动；担任乡妇女主任，是县人大代表、“三八”红旗手等，为党的事业作出过很多贡献。她说，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丈夫临走前的叮嘱，才配做丈夫的革命同志。这句话让我无限感慨，除了她的上进心，作为婚姻家庭维系相处，华奶奶还有着这么超前的意识。
洗手，打开旅行包，我拿出软糯的点心，坐在华奶奶旁边，一点点掰着喂她，那满口的牙只剩下一些残根。“奶奶，甜不？”老人点点头。我不知道70多年的等待，她如何靠着丈夫临行前的承诺，煎熬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但我知道她的青春岁月，都忠贞不渝地融化在那无边无际的盼望之中，我能体会那碎碎的、泻如心底的小忧伤是如何伴随她。
正吃着东西的华奶奶转头示意我，用手指指门外：一群南归的燕子正兴奋地叽喳着，忙着修筑去年的巢穴；蛰伏许久的杜鹃，在外面树枝上唱着“哥哥快归，哥哥快归”。奶奶布满皱褶的脸上，顿时呈现几分红晕，如初春的少女，那份美让她的落寞与思念在这红晕中静静融化……
昨年春天，今日如约而来。不远处的校园里，孩子们清脆的歌声"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
大姐告诉我，华奶奶手里那面镜子，是她丈夫送的唯一遗物。每天早上起床后，她都要拄着拐棍，先去路口张望，再回来对着镜子慢慢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即便是收到了民政局送来的丈夫阵亡的消息以及抚恤金，这个习惯雷打不动，不论刮风下雨。我想，在华奶奶心里，似乎只是丈夫出了一趟远门，这种有盼头、有希望的日子，才能使她平静地度过余后光景。
我从凳子上拿起梳子，扶着华奶奶坐好。轻轻地，一点点梳拢着她的白发。那些青丝的难返时光，见证过主人生命深处，繁荣与谢幕，伴随着等待的故事画上休止符。我一点点揉摸着华奶奶的头发，按捏着她头面部位的百会、承光、四神聪等穴位，奶奶连连点头说好。不知道在她岁月长河中，这样的温馨而又短暂的陪伴，可否能够让她更开心幸福一些？
门外的路口，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香气扑鼻，小蜜蜂们正忙乎着一点一点的采撷、运输。道路的尽头都是春天的色彩，这个路口——是归途也是起点。华奶奶曾经在此送走了参加革命的丈夫，侍奉并送终了公公婆婆。我低头看看她，脸上一份安详，眉目处如一湾溪月，一份清安，还有一份，难舍的眷恋。能够与华奶奶一起，见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我莫大的幸运。问世间情为何物，老人用一生诠释了爱情的真谛。
桃花已在回来的路上，提前托春风寄来一笺花样锦书。搂着华奶奶胳膊，我们祖孙俩静静坐着，凝望……
我看南风起，您等故人归！
……
离开教富村不到一个月，传来华奶奶去世的消息，终年95岁。全村乡亲，自发为这位老人送行。
梦境中，一位年轻的军人骑着大马，穿过春天的田野，穿过紫堇花的幽香，向着路口而来……
远处，校园里正在举行升旗仪式，“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敬爱的祖国……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