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第二十八天
昨日天晴但大风,今日天晴,阳光温暖。
从楼下的五观堂午斋后上来,两位早早上来的法师正在院子里散步,身后远山苍翠,院里的扶桑花,仍有几朵红艳艳的开放,没有芒果树和楼层遮挡的空荡荡的那部分院落,被温暖的阳光铺满。
“**啊,楼层下面那副字是你写的吗?”忽然听到一位法师叫我的名字。
本想立马低头主动忽略我的存在从芒果树下穿越,去找楼顶的空地,享受一下难得晴朗冬日的阳光,顺便让阳光的温暖治愈一下每到节气就莫名其妙的肚子疼,甚至这种疼比日历还要准时,这副身体彻底迎合着大自然的规律,每一个节气的疼痛都准点的不落下,今日的雨水也一样。
被这句含有我名字的叫声被迫立足,只好硬着头皮,对那句被人问了很多次的问题解释一遍——那副书法不是我所写。
书法气势磅礴,挂满了楼层的一面墙,总是忍不住让人仔细端摩观展一番,只是最后的署名过于草书,只有一个字被大家认识,和前面的字连贯,便成了我的名字,师父们便以为这样一副书法就是我的作品。
面对师父们问话透漏出的接下来可能要面临夸赞的趋势,我直截了当的否定,否定了却又有点将要被满足的虚荣心忽然擦肩而过的失落,恨不能立马练习书法,也来这样一副疏密有度,每一个字充满张力的气势磅礴的作品。
否定了是我写的问话,面对师父今天如此兴致勃勃而主动的亲切的问话,我吃惊的问出了他叫我名字那一刹那心念回转的问题——师父,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法师可厉害了,以前几百号人,法师知道名字,知道哪里人,知道哪年来的这来……
师父未曾开口,旁边同行散步的法师忽然补充。
现在不行了,老年痴呆了,不过你们还是记得的,师父说。
站在那里,他随意细数现在院子里的人,叫什么,来自哪里,是哪个班级,那种精确让我目瞪口呆,甚至法师还为我找出几个老乡。
……
就像有人说我,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是总是和这个世界的疏离感让我确实自动产生一种自我被周围忽视的不存在感,比如说现在,我会怕麻烦,怕问候,怕合掌,怕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甚至找不到打招呼的理由,垂着脑袋准备从散步的师父旁边悄无声息的上楼,甚至有种互不打扰的静悄悄,心里还自我安慰,对方也一定怕你跟他打招呼他还要回应你的麻烦。
但是师父如此厉害的对于人的记忆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就像当年禅堂集体坐香,位置在门口的当家师父,坐禅最为投入,也明明坐着一动未动,出了禅堂他却知道一支香每个人的状况,禅堂近百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了知得如此分明,一同参加的居士出禅堂后请教一点问题,师父甚至能说出禅堂中他究竟咳嗽了几声,认真不认真。
我说,师父,这下好了,等我们将来再回来,都不用再自我介绍,这么一站,您就认识。
师父们笑了笑,继续散步,我转身离开……
院子里的猫咪一直尾随,绕在脚下,很是碍事。
“你脸盲啊,我不是喂你的师父。”我对猫凶,顺便将其挡在门外,猫咪端坐在门口透过纱门发出弱弱而无辜的叫声。
我像是骂猫,却明明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脸盲,比起师父那种对见过的每一个人的熟知程度,让我彻底觉得自己对人的记忆力好像高度近视。
我的脸盲不是不认识人,是知道人却不认识,甚至很多认识的,转眼名字和人便对不上。这种脸盲,出家之后更甚了。甚至一年我记住相处很久的人,还常常叫错名字。对僧人这样,对于俗家的人也是如此。
门外猫咪的叫声没了,我坐在桌前仔细回想。
不长不短的人生,竟然认识很多人,而这种认识又不认识的近乎脸盲的毛病也确实在我身上展露无疑。
亲人,亲人的亲人,那么多年上学的同学,住过的每一座寺院的僧人,谋面或未曾谋面的居士。
人生就像一所有着终始站的列车,列车的每一次停靠,上下,何尝不是人生的聚散别离,有的人出现在你的生命,有的人从你的生命里出走,从此不再相见,再见已是经年。
时常背着相机,每到一个地方照一张相,给一起的人合一张影,这个习惯保持至今,尽管要面临合影时很多人不愿配合的沟通困难。
一张当年的合影,合影中的老人已经去世大半,合影除了一位,剩下的多步入佛门,不联系,也不挂碍。
那些去世的亲人,有见过的,有知道却未曾见过的,有忽然间就记不起是哪一位亲人的。
那些僧人,相似的法名,也忽然间分不清哪位是哪位。
那些陌生人,更越发模糊的只剩下影子。
……
而所有的这些回忆中,那些记住的最为深刻的却只有两种,一是和自己结过善缘自己喜欢的,还有是那些曾经让自己厌恶憎恨过的。
而前者甚至比后者记忆更为深刻。
比如说那位火车上不舒服,关照过我的邻座,
比如说每每回故乡,经常专门来看的亲人,
比如说离开一所寺院那位悄悄将钱塞到我的口袋,怕我没有车费的同寮师父,
比如说那位庄严的,得知我喜欢苹果悄悄将苹果塞满我柜子给我莫大惊喜的小师父,
比如说,那位未曾见过却辗转供养我棉袄的居士,每每见到棉袄总是想起这位居士。
……
师父说未成佛道,先结人缘,这些所有记忆中深刻的部分,都是他们和我的结缘。
也常常想,如果,要一个人对自己记忆深刻——结缘。
一位师父说,每一次别离都像是逃离,逃离过去,也逃离自己,好让来去都很干脆,重逢和告别都称得上利落。
看到这句话,忽然心动,脸盲大概也是如此,是不想认识记住那么多人,更像是刻意,并不是记不住,是不想有那么多的攀缘和挂碍。
今日也恰好读到《楞严经》中的一段文字:
若诸比丘不服东方丝绵绢帛,及是此土靴履裘毳乳酪醍醐,如是比丘于世真脱,酬还宿债,不游三界。
何以故?服其身分,皆为彼缘。如人食其地中百谷,足不离地,必使身心于诸众生。若身身分,身心二塗不服不食,我说是人真解脱者。
……
第二十八天,看到新冠肺炎康复者的心得留言,读到悲伤差点落泪,很多人留言,等这场瘟疫过去想看看一直照顾自己穿着防护服的医生的样子,流露在文字里的深切感恩,让人动容。
第二十八天,我说,
要让一个人记住——结缘
但愿所有的付出都让对方没有压力
但愿所有的惦念都是为了感恩
但愿留在记忆里的都是美好的样子
也但愿,来去都干脆利落的人生
都能够自主
诗:
我对蝉说:
他日再见,要等来年
蝉对我说:
他日重逢,要等来生
——《道别》
【文中部分图片作公益分享,若有侵权,联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