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成长,就是预期一一破灭的过程

人生中有些道理,真的不用急着知悉。一旦明白了,会败掉一部分做人的兴致。

就比如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的宝玉。宠冠荣宁的大宝贝,受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小戏子施施然的冷遇,忽然间就“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了。

在此之前那几回,宝玉的种种熊孩子表现让人一言难尽。

大概青春期荷尔蒙作祟,内心小宇宙膨胀,人像不安分的小兽一样躁动,到处惹事出幺蛾子:

撩逗金钏儿引发她跳井,结交蒋玉菡隐瞒他藏身处,踢翻袭人让她半夜吐血——自我意识如洪水泛滥,还好有个镇馆太岁晴雯,像葛洲坝似的拦了他一道。

因晴雯跌了把扇子,宝玉刚骂了一句“蠢材”,就被连珠炮似的撅了回来。

“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

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噎得宝玉翻白眼。

人晴雯说得一点没错啊,宝玉那一阵子的表现,的确像被下了降头,读者看了只想问他一句:“你咋不上天呢?”

直到,直到被他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连袭人都说打得好:“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打完了,该老实收敛了吧?并没有。

这一场伤病,让他有了人生新发现:哇塞,原来我这么重要!

心疼他的,王夫人哭,贾母哭,李纨也借势哭,黛玉哭到眼睛肿到跟桃子似的没法出门见人。

关心他的,薛姨妈看,凤姐儿看,有头有脸的婆子媳妇看,就连向来只爱自己的大伯母邢夫人,也派下人送了果子来,传话说:“太太着实记挂着呢。”

最大的惊喜是宝钗,手里拿着化瘀特效药头一个登门。一时情急说出了这样的话:“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话说一半咽住了,红脸、低头、弄衣带,这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与平日里的宝相庄严判若两人。

宝玉觉得这一顿打,挨得太值了。

“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

又延伸到:“假若我一时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

最后竟然觉得:“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

一个纨绔少年,本来心安理得的碌碌无为着,内不需要他养家糊口,外不用他定国安邦,被称为“富贵闲人”。

这称呼里,有艳羡也有意味深长的调侃,“闲”即“无用”,无用的人,他的价值便无从体现。

宝玉的潜意识对这一层是有觉知的,也是默认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就如同无才补苍天的那块青埂峰下顽石,只有灵性有什么用?灵性又不能当饭吃。

不挨打都不知道,原来,大家竟然都这么在乎他,爱他,心疼他,他爹打得好啊!让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加缪有言,一个人到了迟暮之年就要接受审判,看看他对周围人付出了多少爱。在年轻的宝玉这里,却是反着来的,他沾沾自喜着盘点自己得到了多少爱。

因为这些关爱,他整个人安全指数超标,连怡红院里不得宠的小丫头子们都在背后笑话他。

小红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

佳蕙说:你说得没错啊。可是你看宝玉,昨儿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是还有几百年的煎熬似的。

当家道中落的宝钗替他居安思危,劝他好好学习上进时,他嗤之以鼻:“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他的自恋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对袭人说:“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

眼泪泛滥到把他的尸首漂起来,那得哭死多少人啊?他用诗人般的浪漫,臆想着自己死后的盛况。

人人痛不欲生,悲伤逆流成河,仿佛他的离去会让世界从此缺一个角。

幼稚。没听过这句调侃吗?“反正无论你今生做过什么,葬礼上的人数最终是由天气决定的。”

陶渊明早就说过,对于一个人的逝去,不过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其实都不用人死去,只需要一些变故,聚拢的人群便会旋作鸟兽散去。

曹雪芹特别善于反高潮,他这样写袭人对于宝玉这番话的反应:“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

正是这个服侍他、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的袭人,后来迫于现实照样抛了他,跟蒋玉菡过小日子去了。多么讽刺。

谁也别高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分量。

第二天,宝玉想听《牡丹亭》了,反正自己家的园子里还豢养着一群小戏子,有个叫龄官的小旦唱得最是好,索性让她唱给自己听。

他想当然地认为龄官该受宠若惊,屁颠屁颠上赶着,亮出清喉嫩嗓咿咿呀呀地给他清唱一段儿《袅晴丝》。

最最最起码,也不该不乐意吧。要知道,抛开主子身份不谈,他可是万人迷宝玉啊!

然而,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

宝玉进去时,龄官倒在枕上见他进来纹风不动;他刚坐下来,她一骨碌起来走开了。

他要她唱,她答复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有唱呢”,意即“想听我唱,你不够格。”

宝玉怂了,“自己从未经过这番被人厌弃,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出来问了另一个戏子宝官才知,人家龄官只给贾蔷唱。

接下来,便是龄官和贾蔷的大型虐狗现场,活脱脱复制的就是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情景,宝玉被迫当起了观众。

平生第一次的挫败感就是这么来的,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会甘之如饴地由他予取予求。原来你再高贵,也有人视你如敝履;你再卑微,也有人视你如珠如宝。

就像此刻的宝玉和贾蔷,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一个是尴尬卑微的寄居者,可是美丽清傲的少女只看得见后者。

龄官的眼泪只会给贾蔷,没宝玉什么事儿,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

宝玉“自己站不住”,灰溜溜地走了。

响鼓不用重锤。没有记恨,也没有恼羞成怒,作为一个有悟性的人,一次碰壁让他当即明白了一件事:让人人都来爱我重视我,绝不可能。

况且,所谓的重视还掺杂着多少现实的成分?

《邹忌讽齐王纳谏》里,那些说邹忌比城北徐公长得好看的人,有人因为爱他,有人因为怕他,有人则是有求于他。

人类是很实际的,口不对心比比皆是,都当真就是傻。

从梨香院受冷遇归来的宝玉,回到怡红院就换了说法:“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之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袭人的认知到不了宝玉的境界,她依旧觉得宝玉在说疯话。

而宝玉已经深悟到:

从昨晚的“死后众人眼泪汇聚成河”的愿景,缩减到了“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是谁?”

他开始明了感情的世界里,“弱水三千,能取一瓢饮”已是幸运,想要集万千人宠爱于一身就是太贪,就是妄念。

这就是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的核心内容,曹雪芹通过宝玉阐述了一个道理:成长就是预期一一破灭的过程。

没有人能例外,包括书外的你我。

这道理不仅适于情场,也适于人生其它场。人是怎么一点点学乖的呢?就是受到一次次暴击,明白自己的渺小普通以后。

名利权情好东西多了去了,上帝的手掠过众人头顶,会把恩宠从指缝里漏给谁,一半靠自己表现,一半看他老人家心情。

一个靠谱的成年人,自会懂得安安心心过好当下,踏踏实实经营眼前,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有限的事情上去,不做过多奢望,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都专一、清晰,懂得珍惜。

从梨香院回来的宝玉,一面清醒了,一面也有点颓。

说句丧丧的话吧:少年,今日的“情悟”只是开了个头,这才哪到哪儿啊?还有更多的疼痛、彻悟埋伏在你必经的路上等候你,别急,你将与之一一狭路相遇,避无可避。

今日的碰壁,不过说明真实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碰啊碰的你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长大成熟了。

主播 | 凡珂,电台主播。个人微博:凡珂。
图片 | 《红楼梦》剧照(如有侵权,联系删除)
作者 | 百合,代表作《百看红楼》系列,新书《爱自己是终生浪漫的开始》火热上市。微信公众号:“时光雕刻的萝卜花”(ID:shiguangdiaoke720)

6月9日晚上20:00

北京安贞医院皮肤科主任医师

协和医学院博士吕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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