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良平: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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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于诸侯,痴迷于文学,赖法学以栖身。信奉白乐天所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视卡夫卡为终生偶像,知我罪我,庶几在焉!

父 亲

曾良平

今天是二0一三年正月初六,六年前,父亲永远离我们而去,随之而来是那场飘然而来的雪,我们把父亲送上了山。从此,怀念父亲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一直酝酿为他写点什么,可每次举起笔来,都有种四顾茫然的感觉,今天我鼓起勇气敲下键盘的第一个字,我想在六年后的今天,了却这桩心愿。

中国传承了几千年的阴历确实有些神秘因素,我历来对看八字、抽签等迷信活动敬而远之,更多的是怕被人猜中自己的命运。父亲生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初四日,殁于二零零七年正月月十四日(都是阴历),生卒年与一和四有着神奇的关联,这种神奇恐怕科学也不能做出合理解释。

在我记忆中,父母似乎从未年轻过。好像他们永远是中年人。大哥生于一九六六年,我生于一九七零年,妹妹生于一九七二年,父母年纪只有三十上下,可七十年代窘迫的家境很少让他们开怀一笑,意气风发,更多的是家累,忙于生产,忙于生计。

父亲偶尔也跟我们讲他的光辉历史。他说小时候在杨塘书院读书时,他还当过大队长,在几百人面前讲话,那种骄傲非常人可比,可惜后来由于家境贫寒,被迫中途退学,只读到“学而”,文化程度停留在高小,仅仅粗通文墨。或许幼年的这段经历刺激了成年后的他,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心,把子女培养成一个读书人,考大学,跳出农门。我们两兄弟还算为他争气,兜兜转转都考上了大学,成了城市人,这是他最欣慰的事,我在读大学期间的每年寒暑假,回到家里,他的满足和开心都写在脸上,一家人融融泄泄。特别是过春节,大家围坐在火桶里,说着我们兄妹三人小时候的糗事,打趣我和她的小聪明,那一阵阵发自内心的大笑成了我记忆中的经典影像。多年以后,我在另外一个家庭重温了这一旧梦,梦醒后,才发觉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好时光,只觉当时已惘然,时光不再……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父亲都迷恋下象棋,他的棋瘾比我还大,照说我们实力相当,但他有老聂下围棋的毛病,关键时候下臭棋,(或者叫黑眼棋,一心想吃人家的棋,却每次被我识破,偷吃了他的车,很快让他兵败如山倒)因为他讲究棋德,不毁棋,宁愿输,有一晚上,他连输了好几盘棋,与我的胜负比例相差比较大,基本上下三盘,他只能侥幸赢一盘,可他却坚决不认输,说还下一盘,还下一盘,一直下到东方发白,父子俩才哈欠连声,爬上床,小睡一阵。

后来我忙于更多的俗务,很少有时间跟他下棋,有几年他跟我们住到一起,没有做生意了,跟院子里的几个老人下象棋下得不亦乐乎,也算过了一把棋瘾。

父亲对纯农活并不感兴趣,所以他不是伯父那样的庄稼里手,不求精益,只要能糊口就行,他很早就明白靠种田发不了家,致不了富。所以在生产队时,因为他粗通文墨,担任了队里的计工员、会计,估计比别人要少干点农活,他也很满足。我至今还记得一九八二年我们那个老队分家时,队上的人在我家的新屋烧木烤火,一边算帐,一边聊家常,一场现代史上的农村土地革命在我们的家乡就那样围炉解决了。

父亲敏感到了时代的变化。八十年代初,和村子里的一个堂兄弟,承包了大队的茶场和园艺场,(大虎山和庵堂山,这段经历我写了一篇博文,还有一篇《犹记当年采茶忙》正酝酿中),从此课余后的我就多了一桩业务,到大虎山摘茶叶,到庵堂山摘黄花、栽红薯,种豆子,等等。这样持续了两三年,也不知赚了多少,反正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一直没有短缺。要知道我的堂兄们读书都只读到初中,有些是自己不愿读,但有些却也因为家中实在拿不出那几块钱,只好弃学从农。

包茶场还有一个影响就是多年以后,大哥考上湖南农学院,选择了园艺系茶叶专业就读,毕业后到一家土产公司专门做茶叶生意,再后来公司破产,大哥下岗,改行从事另一种服务工作,但他这辈子却无法离开茶叶,走到哪里,都要端一壶茶在手。

再后来,父亲还做过红薯糖生意,自己买了一些简易设备,熬制红薯糖,放一些爆米花,拿到集市上去卖,也能赚些钱,贴补家用。

八十年代下半期至九十年代初,父亲发现乡里的辣椒很好卖,于是把家里分到的地全部种了辣椒,父亲种田不是行家里手,但种辣椒却成了我们那里的专家,出产早,产量高,产期长,一般从四五月可以卖到十月霜降。这样就赶上头尾的好价钱,加之种得多,用心莳弄,往往收成比别人要高许多。乡民们每次碰到我们兄弟都说,你们两兄弟的大学是你爷(ya,本地方言,父亲的另种叫法)卖辣椒供出来的。对这句话我深有体会。因为我全程参与了这一过程。父亲下辣椒种一般比别人要早些,三月一开春,辣椒苗就长出来了,趁天气好,就开始种,过一段还要补蔸,然后隔三差五就施家肥。这样我家的辣椒总是要出产早些。每年双抢我家比人家更忙,因为这也是辣椒的高产期,除了忙双抢,还要摘黄花,赶场天,我们就要赶早去摘辣椒,然后父亲挑到汪塘或枫树坪等地去卖,他为了省钱,一般只坐一回车,卖完了走路回家。

因为辣椒是我家的摇钱树。父亲对它们可谓关怀备至。双抢后那些稻草变废为宝,全部都撒到辣椒土,既能保湿,又能补充一定的营养。盛夏季节,早晚都要去给辣椒浇水。这个光荣的任务一般都交给了我,我也还算喜欢,它成了我暑假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下午太阳刚下山,我拿着一个锑面盆和淤勺,当然也没忘了带个收音机听听音乐和新闻,烂方塘的辣椒树要站在塘里往上拊水,拊一阵,要歇一会,这时我就喜欢仰头看看天边的晚霞缓缓铺展、延伸,看着弯弯的山路,希望她能从霞光中缓缓走来,与我共同欣赏刚浇了水的辣椒树,亭亭玉立,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希望毕竟是希望,她终究未出现在条山路上。又过了几年,父母下决心脱离农村,到湘西一个小城做生意,带着卖辣椒树得来的一点本钱,竟也慢慢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只是父亲想通过做生意发财这个心愿,随着他的离去,成了未竟之梦。

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很少对我们动怒,偶尔我们顽皮,只是用栗凿子敲一下我们的脑门,以示警告。但有一次我却大大地触怒了他,遭了儿时唯一的一次暴打,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有一年,我的一个姑表弟到我家来做客,不知为了什么事,我们两个斗成了乌眼鸡,互不相让。父亲听说后,扯了一把竹子,朝我走来,我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这更惹怒了他,他一直追出了两里路远,把我擒获,然后当着大家的面,拿竹扫子,劈头盖脸朝我拊来,打得鬼哭狼嚎,任谁也拦不住,直到把竹扫子打成四分五裂才罢休。

事隔多年后,母亲想起我的这顿痛打,在父亲五十岁生日那天,竟然为这件事向姑妈兴师问罪,而我却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大了后与这位老表最谈得来,可谓不打不成交啊。

或许遗传了父亲的读书基因,我们兄弟从小读书不要父母操心。我比大哥更加自觉,读小学时,放了学,吃了饭就自己搬一条凳子,到自家的田边去写作业,一边看着田里的稻穗别被人家鸡偷吃。

我顺利升入高中后,刚开始还能保持在班上的前几十名,但随着数理化难度的加深,成绩开始急剧下滑,放寒假回到家里,父亲照例问我要通知书看,我扭捏了半天,很不心甘情愿的把通知书交给他,通知书上只有几行字,然后是分数,可他老人家拿到这张通知书,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然后一直站在微弱的煤油灯旁,默不作声,令人窒息,我受不了这紧张郁闷的气氛,跑到家门外的禾场坪里,过了很久,进屋来看他,发现他还在发呆。这是我记忆中最令他沮丧的一件事。再后来第一次高考,我顺理成章的落榜了,因为可恼的数学。他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一现实,让我准备第二年的复读。

第二年的复读,因为我选择了文史科,不要考数学,只要考语文、英语、政治、历史。这都是我的特长,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临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荣获班上第一名,如果算上老师给我算错的分数,我比第二名要整整多出二十多分,但我不想把那些分数加上来,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考前的最后一次月假,我回到家里。我并没有喜形于色,更没有透露半点这次考试的情况,在家里好吃好喝之后,照例跟父母辞行,临走时我听到了父亲轻描淡写的叮嘱了一句:不要骄傲呀。我整个地愣住了,我仔细检索自己回家的细节,发现没什么破绽啊,怎么还是被他识破了呢,只能套用那句老话,知子莫过父。他一定从我的眉间细语中察觉了端倪。

没过多久,我正在教室发奋苦读时,一个同学说你父亲来了,我赶紧出去迎了他,这是他第一次到学校来看我,他给我带来那个年代特有的补脑汁,然后他去了我的班主任老师家里,便匆匆告辞回家。

再接着,我拿着这瓶补脑汁,每天喝一小口,我明白这里有父亲浓浓的爱意,喝了之后果然神清气爽,一直喝到高考前最后一天,然后意气风发走上考场,结果也如父亲所愿考上了我日思夜想的大学,跳出了农门。

父母虽是通过他人作媒走到一起的,但结合以后,相亲相爱,互相关心,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们从未红过脸,吵过嘴,母亲的身体不大好,晒不得太阳,外面的农活父亲一个人担待,从没有半句怨言。

但有一天,从不开玩笑的父亲突然开起了母亲的玩笑,这一下后果很严重。

开什么玩笑呢,母亲想去坐堂屋的一条凳子,父亲趁她不注意,在快要坐上去的一刹那,他抽去母亲屁股下的凳子,结果可想而知,母亲狠狠的摔倒在地,母亲一下气怒攻心,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父亲怎么赔礼道歉,她都不理,父亲没辙了,最后只好求我出面了,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明白,我知道母亲在使小性子,心病还要心来医,我和母亲敞开心扉谈了很久,母亲伤感的说以后靠父亲不住,我连忙说靠他不住不要紧,还有我呢,我保证以后有我吃的,绝不会少你一口。母亲听了我这样的劝慰,倒也舒心了一些。

父亲离去以后,再回想这件事,真是一语成谶,父亲终究没有与母亲白头偕老,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二零零六年,父亲的病突然发作,从发病到离去,仅仅半年时间,真的是病来如山倒啊。

其实细究以往,父亲的病早有端倪。一九九六年在湘西小城做生意时,他耳朵下突然肿起了一坨,因为捏起来并不疼,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时,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谁也没说去检查一下。

我后来翻看自己的日记本,一九九八年伯父去世后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不久也因为心力衰竭离开我们。万万没想到这个梦推迟八年应验了,或许只能以父子连心来解释了。

父亲的突然发病,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我们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从此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苦难。

在邵阳卫校做了CT,高度怀疑是肺Ca,我们分析不久前父亲的那场大感冒,几次咯血,进一步验证了他的病。我们决定马上去长沙。托人找了湘雅附二的专家看病,这个专家草草看了一下片子,说没有做穿刺检查,就不能确诊,建议你们确诊之后再做决定。于是我们铩羽而归。在家延宕了两个月,父亲再次吐血,做了穿刺,得到确诊,可为时已晚。事后我一直痛责自己,为什么不及时去确诊,生生耽误了两个月,上天赐给我们最后的机会被我们白白浪费了,这成了我对父亲最遗憾的事。

九月,我们全家再次到长沙,通过熟人顺利入住湘雅附二,一心准备动手术,还找了一个名教授主刀,教授安排父亲做第二天第八台手术,当我拿到手术通知书时,看到那么多不可预知的后果要我承担时,我一下子也沉入了长考,就像父亲那次面对我的通知书,久久不发一言。联想到这次就医,医院的种种粗疏,比如那个医生,拿了父亲的片子,当着父亲的面脱口就说这是肺Ca三期,我赶紧把父亲拉到一边,不让他继续听下去,此前我们一直瞒着他。还有经过检查,发现父亲心脏也有问题,对手术也不利。再次父亲的头部CT结果尚未出来,综合以上种种,我决定暂时不签字,等进一步的检查结果。到下午六时,脑部CT证实有转移,教授仍然建议动手术,我还是不放心,在此之前,我自己也做过了大量的功课,在网上搜索了该病的主要特征,手术并发症等,考虑父亲的左脚隐隐作痛,走路都有点变形,我怀疑有可能骨转移,所以我主动提出做骨扫描,结果不幸被我猜中,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教授不再建议我们动手术,让我们考虑做激光、介质治疗,我却再也不信任他,我为父亲临终前能逃过那不必要的一刀而庆幸。在这里,我要严重怀疑这家全省闻名的医院、名教授的医德,正是你们的粗心大意,你们的颟顸,你们的流水线作业,让多少病人挨了那不必要的一刀,让家属既破财,又伤心,雪上加霜,你们的过度治疗让你们陷入了金钱和名利的深渊,假如我到了那一天,我会坚决的远离你们,我会选择一种有尊严的离去。

名教授断言父亲的生命,短则一至三个月,最长五个月,这个被他言中了,不过父亲顽强地坚持到了最长,父亲,您是好样的。

既然如此,我决定求助于中医,我们又一起到了河西的中医研究院,买了一千多元的中药。

然后,我们决定带父亲在长沙好好游玩一下。父亲一辈子除年轻时修湘黔铁路出过远门,从未到过省城。我和哥哥决定带他去烈士公园玩玩,岳麓山他是爬不上了。我们带着父亲在公园里缓缓而行,暖暖的阳光照着我们,我好像又回到了在老家的那些平淡、简单的日常生活,这样的日子于父亲而言,是以天来计算了,我们父子仨在那个著名的湖边留影一张,然后匆匆回家。

在这里,我要感谢那位高中时结识的兄弟一般的好友,感谢他陪我在医院跑上跑下,陪我们到河西找那家中医院,还请我们全家在他的高级酒店吃了一顿高级餐,让父亲回到小城逢人就说吃了一顿高级餐,其满足与快意不言自表。谢谢你,兄弟。

中药其实并不那么好吃,是药三分毒,父亲刚开始吃总是呕吐,可他天生是个节俭的人,这是花了钱买回来的,而且强烈的求生本能也激励着他吃下去。他的积极配合,让我也重新鼓起了求医问药的信心,我找北京的朋友,咨询去最高水准的中医院求治的可行性,顺便也可带父亲去京城一游,不是一举两得吗。这位朋友非常理性的回答我,晚期病人最好不要如此舟马劳顿,我想想,也是,此去京城数千里,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还是不要如此乌托邦吧。

病急乱投医,饶是我这等理性的人,也犯了这个毛病。

母亲提议说,去南岳山烧香,可以缓解父亲的病。我觉得可以试一下,于是包了一辆车,带着父亲去南岳烧香,求神灵保佑。开始一切顺利,到中天门,车流太多,只好下车步行,我牵着父亲一步一步迈向南岳山顶,可谓心诚,在上面烧了香,拜了佛,又一路步行到中天门,时已到三点,大家有点饿了,想在中天门吃点什么,可看看菜谱价格,贵得惊人,父亲遗传给我的节俭本性自然发作,父亲也坚决说到山下去吃,于是只在那个小商店买了几个包子、馍馍吃了暂时充饥,然后便急急往山下赶。

我们的盲动和吝啬终于得到上天的惩罚,菩萨也没有站到我们这一边。

快到山脚下时,首先是母亲晕车,接着是父亲突然全身抽动,一只手不可抑止的抽动,他使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让它停住,事后我知道这是脑癫痫,我一下慌了神,我担心……我要司机赶紧停车,休息几分钟,父亲展现了他惊人的意志,他咬紧牙关,真正地与死神展开肉搏战,后来他说差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死神长什么样呢,我想我是看到了,父亲咬牙挺住的那一刻,整个脸因为极度挣扎而变了形,我想到了一个词,“狰狞”。我知道用在父亲的脸上很不合适,可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更合适的词,它一度令我生出恐惧,只因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情感和理性将恐惧慢慢驱除。

上天是仁慈的,休息了一阵,赶在第二轮冲击波之前,我们顺利地到了山脚下的南华附三医院,我跟医生讲了父亲的病情,他们马上判断为脑癫痫,然后对症下药注射了一针安定,然后把父亲从鬼门关活生生的拉了回来。

在这里,我要好好感谢这群医德高尚的医生和护士,他们急病人所急,在我尚未交一分钱的基础上,就积极对我父亲展开急救,在我们心急如焚时,他们温情劝慰,舒缓我们紧张的心情,特别是其中一位不知名的护士,真正把病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和风细雨,周到细致,我内心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医德高尚,她应该获得南丁格尔奖章。那些大医院的所谓专家、教授与他们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或许,又应了一句话,“礼失求诸野”。谢谢你,南华附三的白衣天使们。

一辆救护车把父亲从南华附三送到我们所住的小城最高医院,父亲从此过上了在医院进进出出的日子,因为他身体底子好,这次只住了短短几天,便出了院。

父亲的九九八十一难开始一一上演。这第一难让我吓了个半死,而他老人家事后却说我救了他一命,让我羞愧莫名,他不知道始作俑者正是病急乱投医的我。

从此我也过上一夕数惊的日子,不是被噩梦惊醒,就是被母亲半夜的电话惊醒。我每天奔波于办公室、父亲的病床前、医院、药房。

有一次,病中的父亲,突然纵声大笑,他的大笑并未让我放松,反而让我不寒而栗。

当天晚上,我便梦到自己与父母、哥哥、侄子一起回老家,天阴沉沉,下着冷冷的细雨,父亲再一次发病,我一把抱起他,此时的他骨瘦如柴,薄如蝉翼,轻得如一张纸,我知道,那些恶性细胞饿也饿不死啦。

从来没有经过这种磨难的我身心俱疲,一个清晨,刷牙的时候,闪了一下腰,那要命的腰椎盘突出再次发作,我躺在床上,无法起身。这一躺就是两个月,我终于明白本命年的含义了,我在心里呼号,要来的你都来吧,我挺得住。

因为年轻,经过两个月的修养,我又重新站立起来。这一段让本身多病的母亲陷入苦海中,既要照顾父亲,又牵挂躺在床上的我。迷信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道符,把它烧了,要我和开水一起喝下去,对这样的爱意,我亦不敢违拗,勇敢的喝了下去。事后母亲说为了这道符,她花了七百元。让我更觉沉甸甸,就当破财免灾吧。

此后的父亲,开始躺在床上与病魔勇敢地斗争。

父亲的勇敢还体现在护犊情深上。有一年他和大哥各写了一个店子做生意,哥同隔壁店老板发生纠纷,那个老板拿了一把菜刀在我哥身边挥来挥去,父亲看到后,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刀抢下来,过后才发现自己的脖子被人家划了一刀,而他当时根本就没发觉。

躺在床上的父亲很少出声,似乎回到了婴儿时代,只是有时跟母亲说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白布,在最后那段时间,他还是不说话,只是任脸上的眼泪漫天遍野流着。我知道我该准备点什么了。

一个清冷的冬天,我赶到乡下,汇合早等在那里的晚舅,晚舅见到我,眼泪就刷的流下来,我却非常镇定,要他告诉我那户人家,然后我自己找到那户人家,为父亲买下千年木,把它送回老家的堂屋,等这一切做完后,我深情地与老家的堂屋告了别,我终究没有掉一滴眼泪。

由于我们护理水平太差,父亲活活地遭了很多罪。他长了褥疮,因为痒,忍不住去抓,结果伤口慢慢溃烂,发展到最后,后背竟生生烂出一个大洞,可以看见里面的肉,每次看到这个情景,我都感叹上天为何如此不仁,让父亲遭受这样的活罪。

还有一次,父亲想洗脚,他以前一直有睡前洗脚的习惯,并告诉我这是苏东坡的养生习惯,我估计是他小时候读三字经,“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老书先生附带教给他的。我把他抱下床,放在椅子上洗脚,可粗疏的我忘了他还吊着盐水瓶,过了一会,我来看他,发现他打留置针的手流出一滩子血,让我痛彻心扉,这个时候的父亲,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叫痛。

因为他对痛已经麻木,后来当他再次脑癫痫发作时,我麻着胆子给他注射安定,这样几回后,我们兄妹几个就慢慢学会了给他扎针,配药,吊盐水,到最后还给他输上了氧气,把病床搬到了家里。

0七的春节如期而至,父亲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大年初二的那天,艳阳高照,我们全家人团聚在一起,父亲这一天兴致很高,吃了点东西,不知谁提议大家玩玩牌吧,一直在愁云惨雾中生活的我们竟然都响应这个议题,于是我们开始打双升级,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我们的叫声感染了床上的父亲,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他肯定想起来与我们一起玩,因为往年大家聚在一起,他总是最积极参与打牌的,而且非常较真,锱铢必较,分毫不让。

好吧,既然想起床,那也一定要满足他的愿望。我跑到药房花了八百元买了一辆轮椅,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搬到轮椅上,然后推到室外晒太阳,还从理发厅喊了一个理发师,给他理发,刮了胡子,整个的焕然一新,大家赞扬他说,这样看起来帅多了,父亲露出近段少有的笑容。

这样的场景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所以我们要紧紧的抓住它,不再给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

再以后,父亲又陷入了昏昏沉睡中,他的手和脚都已经介质化了,无处下针。

正月十三,我和母亲、妹妹决定带他回老家,一路上,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心里念叨着上天保佑,父亲一定要平安到家。

勇敢的父亲没有辜负我的愿望,他平安的回了老家。四乡八邻的亲友熟人赶来看他,他再一次回光返照,在大家的问候声中,他睁开眼睛,虽然不能说话,用表情跟大家互致问候。累了一天后,我们都准备入睡。我睡到三四点时,母亲把我喊到父亲身边,这时的父亲汗水和泪水滚滚而下,大声的喘气,最后简直变成了嘶吼,眼睛大大的睁着,他一定在等大哥的到来,我无意中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是我误以为父亲还能坚持,要哥哥第二天再赶过来的,母亲和妹妹不知内情,把一肚子怨气都倾洒在哥哥身上,母亲对父亲说,你莫等他了,莫要咯杂崽哩。没想到父亲实实在在听到了,吐字非常清晰地说,还要哩。这成了他的临终遗言。

他的眼睛还是大睁着,我只好说一句,你放心,我听到了,然后轻轻抹了一下他的眼皮,他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在做这一切时,我一直握着他的手,我分明感觉他的手还是温热的,我怀疑他并没有离开我们,所以当我狠心地拔下氧气管时,我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是我亲手把他送走的,我一直有种错觉,他还活着,他的手还热,他的嘴还有气,是我们狠心地把他抛下,抛在地底下,我总觉的他会从地底下跑出来,指责我们就这样抛下了他。每念及此,那种悲苦便无法自抑。生非容易死非甘,父亲,请原谅我们吧,我们真的不愿那么做啊!

此后,我便像个木头人一样在家族长者的主持下,参加各种繁琐的仪式。平生最不喜繁文缛节,但此时,我不再挣扎,谁叫你生在这片土地上呢。

在给父亲换衣服时,我想到了那次中考,那天的雨真大,象勺子一样往下泼,父亲送我去杨塘书院赶考,快要到目的地,我一脚踩空,摔在路旁的稻田里,裤子一下全弄湿了,父亲二话没说,把我喊到路旁的一个破砖窑里,把自己身上的干裤子脱下换给我,我扭捏了一下,换下自己的湿裤子,在考场上,我一直还在担心穿上湿裤子的父亲会不会感冒,很遗憾,这次考试也很失败。

在进行闭殓(我一直以为是变脸,后来查了书,才知道是这两个字)仪式时,我也知道这是看父亲的最后一眼,但我害怕他会变得很恐怖,我宁愿保留记忆中他的光辉形象,所以我虽然跟着转,但眼睛却没有真看,我不知道这样会对不对得起父亲,如果对不起,也请一并原谅我吧。

接着要说到乐队了,对这种充满铜臭味表演式的哭丧,也是近些年发展的一大恶俗,我不能力矫此俗,只好远远地逃离开去。一个人的悲伤和眼泪非得表演给人家看吗,这是非人性的表演,此刻,我最想的是与她拥抱在一起,无声亦无语。

夜深人静,我走过那偏僻的屋子,我突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父亲真的不在了,可他的影子却还环绕在我身边,我不争气地害怕起来,还是回到人多的地方吧。

正月十六,下着瓢泼大雨,亲友和同事冒雨前来为父亲送行,我拼命留他们吃饭,可他们担心我家门前的泥泞小道会堵车,纷纷告辞回家,这也是我甚感遗憾的事,在这里,我要跟各位亲友和同事们说声对不起,特别是有两位同事为我接送亲友,还饿了肚子,更是我莫大的罪过,请你们原谅我。

正月十七,是送父亲上山的日子。二00七的第一场雪为他飘然洒下,在大雪飘洒中,我们把他送上了山,在山上,我跪倒在每一个送行的乡邻脚下,这是我真心的跪谢,跪谢他们冒雪前来为我父亲送行。

山上的仪式举行完后,我和哥哥两家人沿原路返回,我看着这雪雾茫茫的山野,我们五人形影相吊,陶渊明的那首《挽歌》飘然而至,我几乎是吟着这首诗走下山来: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焦晓。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回到家,处理完一些遗留问题,我便连夜赶回城里的家,脱下那身沾满泥巴的衣服,洗了澡,倒在床上,希望能梦到什么。第二天醒来,什么也没有梦着,太阳照常升起,街市依旧太平,车辆依旧行驶,一个人的离去,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泛起一点涟漪,但我知道,在亲人们的心里,却镌刻了深深的哀痛,直到今天,当我写出这些时,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犹然还在。

最后,有几件事要向父亲汇报,在您去后的数年间,又添了一对孙男孙女,母亲身体也还好,每天忙着带孙子孙女,您一直担心我们家人丁不旺,现在也可以放心啦。还有门前的烂泥巴路在乡亲们的努力下,变成了水泥路。二零一二年清明,我们给您立了碑,本来我想给您在碑面上写上一行字:这里睡着一个勤劳、勇敢、坚强的人,但刻字的说没有这个风俗,我亦不能勉强,只好刻在我的心里,写在这里。

前几天,我梦见您带着六叔回来看我们的新家,您很高兴,我知道您肯定是想回家了,请您不要着急,老家的房子已改建好,等到初步装修一下,我一定会把您带回家的。

最后祝您在那个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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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平板车拉过的艰难岁月

          平板车拉过的艰难岁月 □丁严中 01 我的父亲是"当过兵"的,他是被"抓壮丁"时带走的,那一年他15周岁,也就是1946年,不久,又回到了人民的怀抱 ...

  • 曾良平:寂静岭/寻访邵东昭阳侯城址

    扫描或长按二维码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唐志平 投稿邮箱 1019474369@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于诸 ...

  • 曾良平:雨中登翠华山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唐志平 雨中登翠华山 曾良平 就像饱经了一场人生的沧桑之后,我们无限感慨地告别了翠华山. 本来并不想去,可不知受什么唆使,第二天早晨起得格外早,到外面一看,天还刚刚亮,没有几个人 ...

  • 曾良平:戊戌春节感言/旺旺年,事事顺畅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 ...

  • 曾良平:石子塘,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 ...

  • 曾良平:为你等了千年的古城——凤凰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 ...

  • 曾良平:那年住在外婆家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 ...

  • 曾良平:赤脚踏在八十年代的田坎上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 ...

  • 曾良平:桐江春月夜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 ...

  • 曾良平:百步梯娘巴崽的故事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