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关于写作
徐东,男,山东郓城人,现居深圳。一级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想象的西藏》《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
痛苦
我的工作室里有好多书,购来很久了,还没有看,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或许有些书永远也不看了。
我想要写的东西可以一口气列上200个题目,诗歌,小说,散文,但有些想法与冲动只能渐渐淡化,因为怪兽一样的生活现实会把人压得直不起腰来,喘不过气来。这膨胀臃肿的人世间充斥着太多东西,混淆着人的视听,浪费着人的时间,迷惑着人的心灵。每个人的生命都被被占据,被分割,被揉躏,如果你想变得强大一点,你就得活得没心没肺,没脸没皮,没有底限。但那种“强大”只不过加速人性毁坏的进程。
当你不知不觉间被改变,被左右,被破坏,要想继续做一个简单而纯粹的人已经是不可能了。因此在这样的一个时代,真正的写作者是稀有的,也几乎不允许有真正的写作者存在。因此当别人称乎你是作家的时候你会不好意思,要么你会觉得别人不怀好意。这是不正常的。
世界变得越来越强大,人变得越来越缈小。人可以缈小,但创造世界的人何以被所创造的世界所奴役?或许只有真正的文学和艺术才能使人类回归正常,才能使人真正认识到——人生来不是为了变成自欺欺人地活着的社会动物的,不是活成自己的奴隶的。
总之一想到世界越来越坏我就彻夜难眠,一想到人们浑然不觉我就痛不欲生。
怀疑
越来越不想见人,越来越不想说话,越来越不想看书,越来越不想写作。我只想独自个儿待着,看看电影、电视剧,不然时间怎么过呢?日复一日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不能随意任性终止。
我的生命中充满了负能量,这或许正是我某个阶段的真实表现,虽然我清楚人不能一味活在悲观消极的状态,但我还是像掉进了一个深坑怎么爬也爬不上来。世界与人群都在我的那个深坑之外,任凭我无声地呐喊,有声地大叫,拼命地挣扎,静静地等待,却并不会有人向我伸出缓手。
我痛恨生活的沉重,社会的不公,人性的丑恶,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又在犹豫不决,徘徊无定,想着要不要放弃,要不要不管不顾,要不要合作,要不要虚伪世故,要不要随波逐流。仿佛我肩负着人类的未来向好的命运,不可放任自己变成想要活成的自己的反面,并因此而沉重因此,而不能放弃。
我对着镜子做出微笑的样子,镜子中显现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我闭上眼睛想见天真可爱的孩子,心中却立马涌现出浓雾一样的忧愁。我走到公园里去看风景,也只能得到暂时的放松。我沉浸到工作中,去却也只能暂时忘却无休无止的烦恼。
别人感受到的美好生活与世界仿佛与我无关,我仿佛活在大时代强加给我的错误当中。我不知该怎么样活着才是想要的活法,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活着想要活成的自己。
当我无法再从内心热爱与祝福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写作。
灵性
有些诗,你甚至有些看不懂却隐约觉得好。有些人你不了解见面时却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你的内心在渴求着什么呢?你会希望接触到不一样的东西,你会寻求深层次的共鸣。
共鸣的产生不是源于对知识的,已知事物的期待,很可能是源于一种有些神密的,模糊的,美的东西。例如知识不是创造,而是一种特殊的工具,一种已知的世界的成果。生命是变化的,神奇的,有生命力的一切都具有变化的可能,都对应着人所具有的那种灵性。因此真正的创造、创新是可贵的,像金子般的心灵一样可贵,像无价的爱情一样可贵。
我们渴求以创造来彰显人的灵性,渴求别人的创造植入我们的灵性,给予我们以真正的营养。好诗人有灵性,好诗承载着诗人生命灵性的丰富营养。外表美心灵也美的人,也是自带灵性的光环,令人如沐春风。
飞速发展的大时代,以及物质至上的社会氛围形成一股强大的飓风,强烈地吸食着人们原有的灵性,意图让人变成行尸走肉。如果你担心自己灵性尽失,可以去经典的文学作品中吸取能量。
绝望
似乎只有活得越来越绝望才能感受到纯粹与真实。
但你为何要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世界上渴求那样的纯粹?因为,你对人性的认识,对自我的认识若要得出一个你认为正确的结论你便会渴望纯粹,需要纯粹。
死亡是抵达纯粹的一种方式,但死亡令人失去了自证的机会。那么,你又想要向世人证明什么?你并非真理在握,你并非是上帝甚至也没有可能成为圣贤先哲,你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可以是一位作家,是一位诗人,你可以写作,通过写作来论证你在人世间的存在不虚。这是有意义的,对于你,对于他人。
因着写作的渴望或理想你需要纯粹的情感与想象,需要纯粹的理性与创造。终其一生,绝望是你的生命底色。但你的一生并非一味处在绝望当中,你会因为享受生活并尽可能有机会自由地支配生命而感到幸福和快乐。
你必须怀着希望,期待着什么而来。
你绝望,是因为你深深地爱着你难以摆脱的世界。
写作
怎样的写作才是有效的?有效的写作,真正的,值得尊崇的写作为何缺少读者?
你喜欢卡夫卡式的作家,是因为他们有着别样的真诚与清醒,他们的精神空间更广阔,他们更接近上帝一样的存在,更能认识到人的局限性。事实上更多的读者更愿意娱乐人生,更愿意含糊、颠倒一切,更愿意相信表象的世界,更愿意获得现实的利益所投射出来的精神幻景。更多的人缺少耐心,并不愿克制地去活着。城市的崛起,物质的丰富,人类的各种创造令人越来越被动地陷入欲望的漩涡,越来越成为一个庞大的,具有魔性的整体而使个体的人越来越失去自我。但他们认为自己还算是幸福快乐的在活着。那么,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者的痛苦在他们看来便是一种无病呻吟。
天才式的写作者总是早夭,总体来说,他们的肉身难以承载他们的创作。大师们以他们的入世与必要的狡猾要幸运一些。那些写作的爱好者,其写的意义甚至远不如他们作为一个好读者的意义。他们比一般意义上的读者要更接近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并适时地给予那些作品以真诚的解读与赞扬,从而使人类社会还葆有一份纯真的血脉不至于断绝。
真正的写作者不是向观众表演什么,或者取得什么样的声望,而是默默地问候与祝福着人类。
宫殿
例如写作,是一个人在完成他的一个个梦想所建造成的宫殿。而他成为王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他大兴土木进行创建工作之时,也必将集亲朋之力为他所用,因此他要感恩的人有很多,但那些人为有理想与追求的,也适合成功的他甘愿付出。有的虽然被动,甚至成为阻碍,但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他蒸蒸日上的伟业。
当他享用自己的殿堂之时,自然而然显得高高在上,虽说这未必是他所愿有的与众人的隔阂,但隔阂已经形成,难以改变。问题的原因不在于他的创造所造成的结果,而是众人并没有再继续把他当一个平常人看待。人们总是习惯于创造卓越的人,创造类似于神的人。因为人们喜欢传奇与神话以对抗无可奈何的沉重现实。他们梦想宫殿,甚至希望被一个成为王者的人统领,希望自己永远有值得谈论的别人的话题,仿佛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再劳心费神地生活,也可以幸福快乐。
世界上已经有了太多宫殿,每个宫殿里都住着有故事,有传奇的神人。在人类社会进程中,少不了他们那些强人,也正是因此他们,自然而又野蛮的世界才变得更有意义。
舍得
如果我舍下写作,将会得到什么?
更多的陪伴家人与朋友的快乐;更多的阅读与娱乐所带来的悦愉;因为不必劳心费神,身体也将会更加康健;因为没有了名利的诱惑,生活得会更加从容不迫,悠然自得……
但我很难想象自己可以舍下写作,去得到那些我同样渴望的。
我讨厌写作使我越陷越深,有时又渴望通过写作活得更加自我。
因为写作,我陷入了孤独的自我,且无形中在与世界持续地作对。我甚至急功近利地希望世界变得更美好,仿佛自己也可居功自得,引以为豪。我以爱的名誉写作,忽略了为身边的人付出我本可以付出的,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事实上,一个有了梦想的人不愿醒来,因为他想看到梦境的尽头是什么。这样的执着,会令他们失却现实中所具有的一些美好。
我很难想象自己可以舍弃那些我拥有的石头与书,失去它们也必将会有别的东西填满我工作室的空间,这种可能性的存在阻止了我多次曾有的,舍弃它们的冲动。
有时我愿意一无所有,但这与想拥有一切一样的不现实。
抗拒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抗拒着知识,也可以扩大为现实——对我的侵袭。我不太愿意记住什么既成的,我愿意去经历,去感受,去想象。我渴望着创造。这是我天性中比较明亮的。小时候对母亲的不满使我希望逃离故乡,同时也使我渴望改变世界——世界上一切不够美好的存在。现在看来,当时的我是多么的不现实。
我抗拒着现实——现实生活总是扑面而来,影响,作用,改变着许多人,我也不能例外。除非我足够孤独,尽可能地卓然独立于人类世界,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但是,那样的我大约很快就会被饿死了。没有谁不在现实的夹缝中成长,没有谁不在抗拒中存在。呈度不同而已。
我抗拒着总是正确的,抗拒着黑白分明,抗拒着男人和女人在他们的时代中的角色定位,抗拒着有必要存在的道德文明,我甚至抗拒着所有的艺术——我在心里抗拒着自己的写作。我渴望着无为。
我抗拒自己被动地活着。但是,一个人如何绝对不被动而活呢。或许我渴望的,是灰色的,中庸的,静美的,自在的,自然的,人性的,平和的,公正的——而我渴望的这一切很可能导致我抗拒的无效。
写作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革命,需要爱憎分明,为某种类型的人服务,这种类型的写作,无疑于为魔鬼发声。
有人抗拒着曾经的抗拒,有时仅仅是为了能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