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身上有毒的人

徐东,当代作家、诗人。山东郓城人,现居深圳。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诗人街》《大雪》等,长篇小说《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出版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林语堂小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

身上有毒的人

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毒药?

——黄先生

在南方蓝色的大海边,在有着书吧、酒吧、公寓、银行、邮局、饭店的诗人街上,曾经居住和生活过一位叫丁蜂的诗人。

以前,由于他是个不识时务、不擅长交际又不愿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人,与同事和领导的关系相处得不好,在会有白眼看他、非议他甚至会

诽谤他的形形色色的同事中间,他也颇不自在,后来干脆辞了职,去诗人街租了房子,成了自由写作的诗人。只是那样理想的生活过不了多久,在经济上他就难以为继了。幸好还有一些朋友,因他写诗的缘故,偶尔也会在聚会时叫上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的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诗人街也一样。时间久了,朋友当中有的人认为他是个有话直说、不懂得也不愿意把可以保护自己也有利于与别人和谐相处的面具挂在脸上的人,有的人则说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懂得为人处世之道,简直是个没有脑子的傻瓜。他去图书馆里翻阅浩如烟海的、可以给人智慧的书,试图从中汲取知识,用来武装自己,好让自己变得聪明一些。他甚至还特意拜访了几位广受欢迎、在某个方面做得相当出色的名人,希望获得做人处世的良方、成功的方法,可也没有得到有益的帮助。后来他拜见了诗人街上一位五十岁左右、以研究《厚黑学》著称的先生,向他说明了自己的烦恼和来意。

那位先生姓黄,他面无表情地摸着一寸多长的花白山羊胡子说:“我能感受到,你就像一团清新的空气生不逢时。因为多数人鄙俗而世故,却又觉得别人愚蠢可笑。如果你要下决心改变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改变你现在的生存处境,你那颗榆木脑袋需要开窍才行。我来问你,你知道什么叫心灵鸡汤吗?”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都在看,也喜欢看,并因为看那些东西自我麻醉,并从中得到他们想要的幸福和快乐。我最近在图书馆里翻阅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对那些著书立说的专家也有些了解,他们无非是拿圣贤先哲的话当引子,以著名专家、教授的口口吻对人们谆谆说教。例如在空气污染这个问题上,他们会这么教导别人——第一要关紧门窗,不要让霾溜进房间;第二要在家里养些绿色植物,净化空气;第三在网店打折时去买台质量有保证的空气净化器;第四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从精神上忽略和战胜空气污染的存在……”

黄先生点头微笑着说:“你认为他的那种说法怎么样呢?”

他十分气愤地说:“我认为十分可恶。他们冒充文化名人,著书立说,四处招摇撞骗,更可恶的是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相信,把他们的话奉为圭臬,视为真理,甚至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生的导师,灵魂的上帝。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可以独立思考的人,是对别人有责任对社会有担当的人。他们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只顾自己是不是幸福,不管别人是不是痛苦。如果我们生活在大大小小的、有意无意的骗子中间,长此以往,我们每个人都会是受害者,我们也绝不可能让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真正文明和强大起来。”

“我祝贺你,你还算是个清醒的人。问题是,一个清醒的人在一群不清醒的人当中,你会觉得孤独,觉得不自在,你也会让别人不自在。”

他连连点头,面带忧愤地说:“正是如此。我的身边充满了那样的人,他们论资排辈,自以为是,听不得不同意见。只要我稍微亮出自己的观点,他们就开始嘲笑我、打击我。我想改变自己,让自己强大起来,变得有身份有地位,这样我说什么别人也便只有叫好的份儿了。可我现在是一位也不是太有名气的诗人,除了写诗,几乎没有别的特长。”

“根据你的言谈举止判断,觉得你有可能成为一位出色的演讲家。最近我在想,急功近利正是我们这个快速发展、急遽变化的时代中人们的特点之一,你要想获得事业上的成就,还真得安静下来好好读读书……”

“以前我读了不少书,恨不得把书当成我的一日三餐。也可以说我是胸怀天下、想要改变世界的、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我希望人人都能拥有积极向上的人生,过着理想的、有爱的、有意义的生活,可现实像个魔鬼一样强大不可违抗,仿佛人人只有妥协合作的份儿。我也深受影响,就拿现在来说,生活困窘、内心浮躁的我也越来越读不进书,写不成诗了。”

黄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啊,是啊,在这个人人都不择手段追求成功的时代,不成功便一无是处。如果你真心想要获得成功的话,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试着去当一位批评家,通过写作与演讲来获得非凡的成功。我建议你向那些擅长熬制心灵鸡汤的所谓名人学习,不仅要虚心学习,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其道而行之——我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也希望你能认真地回答,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毒药?”

他不解地看着黄先生说:“毒药?您是什么意思?”

黄先生说:“根据多年来的潜心研究,我发现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一种毒药,只不过有的毒性大一点,复杂一点,有的毒性小一点,简单一点。毒性大一些的获得的成就往往就越大,小一些的获得的成就也往往就越小。既然你决心已下,想要获得成功,你就可以考虑变成毒性大的、复杂一些的毒药。我会送你一本我写的书,这是一本没有对外公开发行的、自印的书,是一本成功秘籍,一般人我不会给他,我是看你是个可以造就的人才,才慨然相赠。”

黄先生从书架上找了本《成功学》的小册子给丁蜂说:“当你变成身上有毒性的人时,你会让那些身上充满奴性、像阿Q一样靠精神胜利法活着的、没出息的小人物们,包括那些巧言令色的小人,对你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莫名惧怕。这时你要善于利用他们身上的弱点,去不断地获得成功。总之你要像毒药一样去活着,去无情地批判一切,让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书看着。

黄先生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绝对的好人,也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绝对的坏人。确确实实,人都是有毒的,不管那毒来自别人,还是来自自己,这也正如上帝所说的,人皆有罪。我的说法是,人皆有毒。你如果决定变成一种毒药,你将来的行动也许可以实现以毒攻毒,达成治病救人的良好愿望。当然,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我这儿有一种药水,你可以趁入睡前用温水冲好服下,第二天你也许会发现自己有了变化。”

他带上黄先生送的书与药水,回到出租房里,认真把并不太厚的那本《成功学》读了,睡觉前也皱着眉头喝下了那瓶药水。

丁蜂的一位朋友招集大家一起聚聚。

在那次聚会上,丁蜂穿了一件红黄相间的奇装异服。

有位散文家说:“哟,大家伙儿瞧瞧,这是哪位神仙来了!”

有位诗人说:“嘿,瞧他穿得像只蜜蜂,真是太搞笑了!”

有位画家说:“你们还别说,丁蜂穿得花里胡哨的,还真有点三流明星的派头呢!”

他用冷冷的目光扫视大家之后,提高了声音说:“不久前我拜见了一位高人,他给了我一瓶毒药,喝了之后我浑身热辣辣的,就像灌了辣椒水。尤其是舌头,变得肿大发紫,使我要说些平时不会说的话才能舒服一些。各位朋友,在我看来你们也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没出息的、自称有文化的小人物,实在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身上没有一点称得上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一帮自欺欺人的骗子,一伙没有思想和灵魂的拜物者,一伙同流合污合的顺从者、帮腔者、合谋者。你们对弱者的同情和悲悯全都是假的,你们对公平正义的追求不过是个噱头。你们精神上既不自由也不独立。你们是胆小如鼠、目光短浅的一群小丑,怎么配创作出可以留传后世的佳作?你们虽然活着,可已经在死去了……”

“说得好!”有位虚伪的诗人朋友不怀好意地打断他的话,笑着说,“来,我提议大家敬一下这位穿得像蜜蜂一样的神仙,这位伟大的三流演员、著名诗人。”

他不客气地望着他说:“真是说得好吗?我敢说你掉过头去就会向另一个人挤眉弄眼地笑话我,油腔滑调地骂我是个十足的蠢货。”

诗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说:“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莫非真的是中毒了?不过,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确实觉得挺好,你又怎么能怀疑我对你的诚意?又怎么能无端猜想我会对别人说起你的不好呢?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水致清则无鱼,人致察则无朋。你今天也太过分,太反常了吧?!”

他“哼”了一声说:“你刚才的那番话无知透顶,显得你特别愚蠢。我真不愿看到你那副虚伪世故的尊容,不愿意听你貌似真诚友善、玩世不恭,实则满嘴大道理、冠冕堂皇的废话!”

那位诗人张口结舌,一时对不上话来。

他把目光转向众人,继续说道:“请诸位记着我说的话,你们全是些蝇营狗苟、没有出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没有什么可珍贵的人。你们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无耻之辈。我今天之所以来参加这次聚会,是因为要和你们正式决裂,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个好的开始,他在回家的路上内心激动地想。回到房间,他也感到自己有些过分苛责了那些总归还和他有些交情的朋友了,内心里有了一些不安和愧疚。不过想到人性的种种弱点,那些弱点对人们所造成的种种难以挽回的伤害,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

既然他决意要成为时代的良心、众人的楷模、时代的焦点话题,要获得大成功,成为大名人,又怎么能瞻前顾后,过多地考虑那些小人物的感受?再说,他对那些朋友们所说的,也正是以前想说而未说的话而已。正如孔圣人所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换言之,他这也是为朋友们好。如果他们听不进去,也可以说是辜负了他的一片诚意,他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果然,那件反常的事发生之后,有几位想对他一探究竟的朋友分别单独约见了他,试探性地向他转达另外一些朋友对他的看法,实际上也是他们的看法。

一位朋友向他竖起大拇指说:“蜂哥,你真行啊,真了不起。我对你的佩服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那天晚上你骂得好啊,骂到我心里了,真是骂得有思想、有境界!”

他不屑一顾地说:“得了吧你,别说得那么好听。”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

“最好闭上你的嘴。我不想知道,也没有工夫听别人怎么说我。如果你认为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的话,就谈点别的吧!”

那位朋友是随和的、想和世界打成一片、与人和谐共处、彼此其乐融融、有利共享的人,因此也不会当面反驳他。见他有那样反应,就更加虚伪地对他笑着,一再称赞他,听得他都怀疑自己误解了对方的一片好心。

另一位朋友请丁蜂喝酒,在酒桌上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说:“我摸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是真心服你的,信不信由你。你敢说真话,我相信你必然是会获得大成功的,在不久的将来你会远远把我们这些没有息的人甩在身后,你会出名,会发财,会受到别人的追捧,成为时代的偶像。到时我只配骄傲地对别人说,我曾经和丁蜂先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到时你可别不承认啊!”

他不屑地说:“得了吧,别说那些虚的!”

“怎么能说是虚的啊,你很快就要成为天下闻名的人了,像我这样爱慕虚荣的人肯定会那么说的,希望你能给个薄面!我相信你会的,因为我一直非常敬佩你,觉得你特别有才华,有个性,与众不同,虽然你现在一文不名,甚至连一顿相伴的饭都吃不起。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

“算了吧,别人怎么说我重要吗?”

朋友却执拗地说:“虽然你不想听,可我还是有责任要说给你听。他们说你疯了,一定是小时候被恶狗咬过,没有打过狂犬疫苗。我自然是不信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长得有点像咱们国人的脊梁。鲁迅先生你绝不是那种久居人下之人,你会成大名的,不信咱走着瞧。”

“好吧,你可以走了。”

又有一位朋友来找丁蜂。

一见面他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夸张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知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那天你说得真好啊,简直是高屋建瓴、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没想到你是这么有深度、有魄力、有勇气,你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真是太少见了。所以我把你当成了亲人、知己,你可别拒绝我对你的一片真情。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

“谈点别的不行吗?”

“不,不,你一定要听我说。有好几位朋友都激动地对我说起你,说中国的文化界将会有一颗新星闪耀登场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次聚会你像领导批评下属一样大批特批了我们一通,我们就真拿你当回事,回头去找你的作品读了。不知他们怎么读的,我是认认真真地拜读了你写的诗歌和文章,结果我发现了一颗纯粹的、可贵的心灵,我与朋友们交换了看法,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请你一定要相信!”

“你可以走了。”

那位朋友走后,丁蜂还是找到自己曾经发表过的一些作品来看,可看的结果却是失望的。他并不满意过去写下的那些无病呻吟的诗文,他认为那样的作品没有一点儿毒性,不过都是些劝人向好为善、主张世界和平、人人有爱的表面文章。不过是使人直面人生苦难、尊重人性选择的虚假文章。

他再也不想写那样的作品了。

他想要去做一个有毒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批评家。

他打算不只是对古今中外的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作家、诗人进行无情剖析和淋漓尽致地批评,凡是打着文化旗号的、挂羊头卖狗肉的、满嘴仁义道德的、弄虚作假的人都在他的痛批之列。他不仅要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批评家,还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演讲者。他要给大学的学生和教师们、给做文化的企业老板和员工进行演讲,他还要策划活动,上电视节目,对全国、全世界的人做有振聋发聩的演讲。

他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做的。

整整三年时间,他挖空心思,以非凡的勇气和智慧,向四面八方的人痛快淋漓地释放着他身体里的毒。

丁蜂的努力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他成了大名人,先后出版了十多本畅销书。那些书都是出版社争着给他约稿,提前给他送来成箱的稿费。他把中国孔孟老庄的一些思想变通为自己的看法,把尼采、叔本华那些西方哲学家的理论变通成了自己的观点,竟然也没有谁敢站出来批评他。

他经历过一场接一场精彩绝伦的演讲,自己的演讲水平也得到了极大提升,以至于后来完全能够像电磁铁那样牢牢地吸引那些铁屑一般的听众了。所有的媒体也在炒作他,把他当成了苦海的明灯、人生的榜样,不断地把他封成著名的批评家、著名的思想家、著名的文学家、著名的教育家等等。

大红大紫的他搬离了诗人街,住上了新买下装修一新的别墅,开上了豪车,还请了出门时前呼后拥的保镖。有位在国内颇有盛名的女演员还成了他的女友,尽管她的相貌堪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演艺才华也得到多方认可,为人也谦虚低调,成为人们时常谈论的名人,可他还是不想和她结婚。

女友也乐得和他保持着恋爱关系,享受着他的盛名与财富。

有一次,女友笑吟吟地对他说:“亲爱的,我会一直理解你、支持你,希望你能飞得更高、更远。我也要真心感谢你,你是我精神上的导师、生活中的密友。正是因为你的名气,那些著名的剧作家和导演都会想着我,为我量身打造剧本,为我拍影视作品。虽说我在认识你之前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可在认识你之后我感到自己可以被写进中国乃至世界电影史了……”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得了吧,多大的名到头来都是过眼云烟。”

“啊,你这么说,我更加佩服你了。你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真是与众不同。亲爱的,请说说你成功的秘密好吗?因为我还需要不断地进步,我需要学习。说实在的,能和你这样大师级的人物在一起恋爱和生活,我真是占了个大便宜呢。”

“我成功的秘密就在于把所有的人都看成跳梁小丑,去驳斥一切人,让他们中毒一般离不开我这副毒药。”

女友吃惊地、恍然大悟地说:“噢,我明白了,这样有利于树立权威对不对?怪不得那些大牌的演员爱耍脾气,这并不是说他们修养不好,而是一种造势的需要。也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崇拜你,不敢得罪你了,你真是个聪明的天才。我爱你,永远永远爱你!”

“得了吧,如果我没有今天的成功,你才不会爱上我。我讨厌这个世界上功利的、虚伪的、无知的人们,包括光鲜无比、养尊处优的你。有时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因为你并不了解这个世界上还有穷人缺衣少穿而没有人伸出援手,有些弱者被人肆意欺辱而没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我这么说你也别见怪,因为这几年来我养成了批驳一切的习惯,脾气也是越来越坏了。”

女友嘟了嘟嘴,装着并没有不开心地说:“怎么会呢?我懂得你的意思,什么都是浮云嘛!”

“我否定了世界也等于否定了自己,我树起权威的同时也深深伤害了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尤其让我难过的是,那帮我十分讨厌的小人摇身一变成了随声附和我、对我点头哈腰、为我摇旗呐喊、身上毒性渐长的人。我如同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并无是非黑白之分的盲目战争,而我像个为了自保和胜利而不断射击的战士。可现在我快要弹尽粮绝了,我意识到有一天也会被别人瞄准、消灭。所以我会强烈地感到空虚,以至于自杀的念头经常拂之不去。”

女友关心地说:“你可以放缓前行的步履,暂时与全世界休战,在家里安心静养上一段时间。”

他摇摇头说:“怎么可能说停就停?除非我可以放弃已经获得的一切。你知道吗,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个面目可憎的小丑,也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我不配得到现在奢侈的物质生活,不配得到你的爱,哪怕是虚情假意的爱。我也不配得到别人的崇敬,哪怕是盲目无知的并不真诚的崇敬。我想追求一些真实的、永恒的东西而不得,你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吗?”

女友体贴地走过来,紧紧拥抱住他,因为她看到他的眼角正在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无论如何,被拥抱的感觉是美妙的。

无论如何,丁蜂感受到另一个生命对自己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那对他来说非常珍贵,而那种珍贵的情感使他愈发想要回归简单的自己。如果他一文不名,一无所有,他的女友还能爱他如初,那该多么好啊。想到这儿,他用手指抹了脸上的泪,放在口中品味了一下,泪是苦的、咸的、涩的。

他面带忧虑地说:“你知道吗,我们生活在一群愚蠢的、胆小怕事的人中间,而我也并不是个真正聪明和勇敢的人。他们为了一己之私随声附和,破坏着公平和正义,在庸庸碌碌的人群中随波逐流,没有也不敢有自己的一点主见,我越是无情地批判他们,他们却越是相信我,拥护我,好像完全站在了我的这一边。我让那些骗子、小偷,让无知的、别有用心的人高高架起了我,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会狠狠地把我摔下来,看着我粉身碎骨,他们却哈哈大笑。”

“不会的,怎么会呢,你那样有才华、有毒性。只要你继续保持着你的毒性,你的名声与地位,他们会一直愚蠢无知下去的,他们会自欺欺人地把自己一骗到底的……”

他难过地打断她的话说:“你知道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吗?我怀念从前的自己。那时的我在诗人街上是个不为人知的小人物,虽然会真诚得让人难以接受,可对人说话都不好意思大声。我善良得凡事都会站在对方的立场想一想,有时被人看不起,被人侮辱,也总是忍气吞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见了心仪的女孩脸红心跳,明明想和人家好,却不敢去追求。我想和心底纯净的好人交个朋友,可也不太好意思表示友好,因为我们都是社会中人,都不明白别人想什么,都怕别人的流言蜚语。可以说,那时的我像孩子般单纯,像诗一般美好。我认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尊重全世界的人,也渴望别人的理解和包容,可我发现人们并不拿正眼瞧我,也不够尊重我。人性是复杂的,我变成毒药本想净化人性,使之纯良。我变化了,也取得了成功,可我越来越发现那是一场无聊的游戏,我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了。”

“不,亲爱的,你绝对不能放弃,如果你放弃了你将会从高处坠落下来,成为一个笑话,一个悲剧。你还不明白吗,人人都在演一场戏,谁认真谁就吃亏。你已经相当成功了,如果退回来,你还会是别人眼里的一个弱者,一个不被别人尊重的、一无是处的人,一个被人嘲讽和欺负的人。你真想那样吗?”

“可我不想再站到风口浪尖上了。我在想着是不是把所有的财产捐赠给那些贫困山区里的孩子,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想回到从前的我,回到诗人街继续写诗。哪怕默默无闻、不为人知也没关系,至少我清楚那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你去演讲、去批判难道就没有意义吗?你怎么能轻言放弃?你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批判、去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成功,难道不该享有现在所获得的一切吗?”

“可那些跟随我、效仿我、崇拜我的人中了我的毒,开始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很快他们就掉过头来把我给咬成碎片。他们借着批判一切的名,不过是想要获得他们想要的名利双收。虽然我最初的想法是好的,可这几年下来,我又何尝不像他们那样被名利冲昏了头脑,感觉自己真的是个人物了一样?现在想来,我不过是一个小丑,一个骗子而已。”

“不,亲爱的,你是一味良药,你所有的努力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你不要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你那样的话,我会瞧不起你的!你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现在所取得的成就,可是你却并不珍惜。”

他苦笑了一声说:“昨天我去见黄先生了,我想再向他讨要一些药水,来加强我身体里的毒性,可他却告诉我,当初他送我的所谓毒药,不过是辣椒水加了点柠檬汁,为的是让我从心理上相信,我与过去的我不一样了,我是与众不同的。他没有想到我竟然真的获得了成功。我和黄先生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我告诉他,我不想被我所取得的成就所奴役,我决定放弃一切,最后变得一无所有。以后哪怕所有的人瞧不起我,可我也不会瞧不上自己;哪怕世界变得再复杂,可我也要坚持做我自己。”

“也许,你这样做是对的,但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如果你不能心甘情愿地和我过平常人的生活,不能爱我不讲任何条件,你会得到补偿的,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因为你是那样漂亮温柔,又是那样彬彬有礼。”

一段时间之后,女友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别墅、豪车和一部分钱。

办理完财产转移的手续,丁蜂身心轻松地说:“一无所有的感觉真好,除非是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一般人无法体会这种幸福。”

前女友看着他,感到自己确实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他点点头说:“我曾经与黄先生打了个赌。我对他说,如果你愿意一无所有地与我回到诗人街,我可以保留财产,和你结婚,从此过着淡泊名利、平静如水的、诗意地栖居的生活。为了真正的爱情,我也并非不可以改变我的想法。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那样选择,果不其然,不过这样也好……”

前女友点头说:“是啊,这样最好。我不能可耻地妨碍你过理想的、简单的写作生活。实话说,你骨子里是个好人,可我早已受够了你表里不一。你非要做出一无所有的选择,我又怎么好意思不成全你呢?”

“好吧,我打心里祝福你能够在这个俗世上混得如鱼得水。”

“再见,我的前男友,好走不送。”

丁蜂提着简单的行李,告别了他富有的生活,离开熟悉而又陌生的漂亮女友,又像个穷人一样慢慢走回了诗人街。

尽管诗人街也有着充满各种问题的人,但毕竟在那儿生活的人都热爱着诗歌与艺术。

一段时间之后,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毒彻底消失了,他的心中开始涌现出一股清冽的泉水,而那透明的水化成一行行诗句,在他的想象中朝着四面八方淙淙流去。

他向朋友们朗诵自己写下的诗行,感到每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都有着一种难以说出的幸福。他明白那种特别的幸福是金钱与盛名所无法换来的,可惜世间有太多执着于名利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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