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时代重新认识中华语言文字的价值与使命”网络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各位老师大家好,今天听了专家和同行很好的发言,我只会讲大学语文,我要讲的是82年前的一则大学语文资料。1938年,燕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郭绍虞先生准备编写校本《大学国文》教材,他不像我们今天这样,直接就从课文选篇入手,他先研究教材理念,前前后后写了一系列研究论文,譬如我们都知道有一篇《大一国文教材之编纂经过与其旨趣》,就是其中的一篇。后来他把这些论文编撰成一本书出版,并以这一本书作为“大一国文”教材的序言,这本书就叫做《语文通论》,1941年在开明书店出版。把一本书的序言写成另一本书,据郭绍虞先生说,在他之前只有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这样做过。
《语文通论》里第一篇论文题为《中国语词之弹性作用》,论文开头说:“由中国之语言文字言,究应属于单音呢,抑属于复音呢?这是一个至今尚争论着的问题。大抵以前之治语言文字学者以'字’为本位,所以多觉其为单音;现在之治语言文字者以'词’为本位,所以又见其为复音”。郭绍虞先生这是从古今语言入手研究,认为古代汉语是“字本位”,现代汉语是“词本位”。这是在82年前率先提出来的“字本位”“词本位”的概念,所以徐通锵先生说:'字本位’这个概念最早见于郭绍虞写于1938年的《中国语词的弹性作用》一文,以'字本位的书面语’与'词本位的口头语’相对。”(《“字本位”和语言研究》,徐通锵,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年第6期)
在这篇论文里郭先生没有搞非此即彼的主观判断,没有下结论说到底是“字本位”好还是“词本位”好,而是非常巧妙地使用了“弹性”一词,分析两者各自存在的理由,以及两者的互相转化。譬如说古代汉语以“字本位”为主,但是也不排斥词的使用,如重音词、联绵词、双声叠韵词,还有“语气助词”的现象,譬如《诗经》中不少句子,句首、句末或句中都有语气助词,语助词附着在实字上,就构成了形式上的双音节。他指出,这个不属于语法分析范畴,而是修辞现象,是诗歌节奏的音乐性和形式整齐的需要。
接着郭先生又从口语与书面语的角度分析,同样的内容,书面语可能就以字为主,口语可能就以词为主,因为汉语中有大量同音不同义的字,口语不容易区分,这时候就要组成双音节词或多音节词才不易混淆。假如是书面语,只要字形不同就不会混淆,也就没有必要扩展成词,这就造就了中国书面语的简洁性特点。这样的分析就超越了“字本位”“词本位”的争论,不一定绝对地说“字本位”好还是“词本位”好,而是体现出中国语言文字富有“弹性”的优点。
“弹性”还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分开来是字,合起来是词,这也是“弹性”,正如王力先生说的:“汉语基本上是以字为单位的,不是以词为单位的。要了解一个合成词的意义,单就这个词的整体去理解它还不够,还必须把这个词的构成部分(一般是两个字)拆开来分别解释,然后合起来解释其整体,才算是真正彻底理解这个词的意义了。”(王力给周士琦编著的《实用解字组词词典》写序,周士琦《实用解字组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年。)有分有合,造成中国文学的灵活多变,郭绍虞先生的论文中举了大量的文献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
郭绍虞先生提出的“中国语词之弹性作用”,反映了民国时期语言研究的灵活性和包容性,不像今天这样强硬,“词本位”一定要压倒“字本位”,或者“字本位”一定要颠覆“词本位”。从这一点讲,我觉得本次会议的发起人周金声老师提出的“字词本位”,也是一种比较包容、比较平和的态度,不过我认为在措辞上还要再严谨一点,因为“本位”一词的概念终究是有排他性的,不能说这个也是本位,那个也是本位,建议可以采用郭绍虞先生那种弹性的、动态的、相对的说法——譬如说古代汉语是“字本位”,现代汉语是“词本位”;书面语是“字本位”,口头语是“词本位”;相对于西方拼音文字的“词本位”,中国的汉语更倾向于“字本位”。
最后回到开头,郭绍虞先生的文章是指导大学国文教材编写的一篇“序言”,这对今天的大学语文教材编写和教学研究都很有启发,大学语文教材也有文言文和现代文,也有艺术文与实用文,也有“听说”的训练和“读写”的训练,那么在具体教学时,是否也应该有所不同?在以什么为“本位”的问题上,是否也应该灵活对待,表现出一种“弹性”?这个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